王碧雲作品欣賞
整 容
妻由災難現場送至醫院後是經過一晝夜的掙扎而斷氣的。他趕到時，所呈現的面容已經是一張飽經痛苦摧殘、被殘垣瓦塊重壓後的、碎裂的、扭曲的臉。
「殘忍啊，死不瞑目。」「紅顏薄命。」一陣惋惜的哀嘆。早先，她的母親即試圖要將那未肯瞑目的雙眼閤攏，但履試不爽。豈只是死不瞑目，那筋暴脈張的遺容寫滿了憤怒與不甘，像氣急敗壞後的無聲抗議。
妻是天生的美人胚，生就一張堪稱絕色的天使般臉孔。然而那張盈溢著水晶質感的冰霜美貌，卻不知怎的令人有一抹不吉祥的印象，那印象來自妻平常克制不住的口頭禪，「醜死人了......」「殺了我吧！」凡對於與她美感觀值相互抵觸的事物，她便禁不住一陣尖銳的歇斯底里的反應。
他可不願承認是因看上妻的美貌而與妻結縭的。對他來說，妻的美貌純屬造物者虛榮心的創作，那種多餘的、無用的美法，根本了無意義。偏「死要面子」的妻，對自己的美還是百般挑剔，標準處女座，心思細密、極端完美主義的妻，成天捧著她的魔鏡形影不離，一與自己看不對眼，便鬧著要去拉皮、整容......因此美貌這個癥結，也經常形成她與正常世界的一個障礙，連帶地凡事挑剔凡事偏執，個性刁鑽刻薄。妻縱使有著舉世公認的美麗，那美麗卻令自己疲憊不堪。
現在，看看這張被嚴重壓碎的五官，像鬼一般猙獰的醜容卍額顴眉眼縮皺得像一坨麵團，兩頰一邊瘀腫烏青，一邊凹陷似井；兩隻暴凸的眼球翻白上吊，嶙峋的齒列流下數條黏稠的分泌物......那形容之慘切，連身為十年枕邊人的他都不禁毛骨悚然了一下。
妻一定不能想像自己現在的樣子是如何不堪地醜法。這醜陋的前身，曾是多麼一張細緻勻淨的姣好面容呢。
容忍了妻長久的完美無瑕，彷彿有幸見識妻醜陋的一面為此生難得，內心竟湧出一股幸災樂禍的快感犰但此刻絕不能有一絲風涼、輕浮的想法！若要為這醜陋加以辯駁，她就馬上像一座美麗的廢墟般耐人尋味，這醜是對她美之償付的代價，便視之為一種單純的美的解放與毀滅吧，彷彿完整的美需靠完整的醜之借托而得以完成 ! 看著看著，那「醜」就突然變得賞心悅目了起來，只恐怕妻並不這麼想。
那張標緻的五官，經過層層重物的壓迫，呈現極度的扭曲變形，被壓碎的妻的尊嚴，正承受著身為一名絕世美女的悲劇性下場！看得出來，憤怒的血液曾在她的情緒上奔騰過，但恐怕只有身為夫的他，了解這個裝滿盛怒的靈魂所受到的屈辱和創傷——他伸出手，試著為她整理一下、平撫那狷忿過度的面容，尤其眉頭那兩道積鬱不化的鎖印，像緊箍咒語般怎麼也撥弄不開，用力撐平，又縮皺回原狀......他努力試了又試總是停留在原狀，弄了幾回後幾乎有些肝火中燒，但他沒有責怪妻的意思，恐怕她也著急得很吧，奇怪，這麼一想，妻緊縮的眉頭突然像繃乏的弦彈開了，雙眉舒展的剎那，唇部的線條也呈現了一個上揚的弧度，好像在笑呢！
是呢，在那衰喪戚容的臉上，正勉力地噙著一枚紋紋的笑
他發誓，那是一朵有意識的笑容，像滿懷感激似的。
他順勢將她未肯瞑目的雙眼一併閤攏。
剛旋身走出去的家屬，回來看到這幕奇蹟景象都現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啊，瞑目了！」「呵呵，好看多了。」連她的母親也笑了。
她的母親將此神蹟歸功於他的出現，能讓往生者心平而面載一張不賴的死相奔赴九泉，使大家的內心得以交待得過去。
他看著妻被靜靜地蓋上了白布。像完成了一件什麼功德聖蹟般似地大鬆了口氣......2000/08/13中央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