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十年前,我在中央日報編輯副刊,每天來稿平均總在兩三百件左右,經過助理兩次過濾,留下簽註「擬用」的仍有三五十件之間,我用篩選出長長短短各類適用的作品七、八件準備發稿付排。那時精力充沛,對全部未擬採用的來稿,還得過目再檢閱一遍,深恐滄海遺珠,對不起作者。
有回在篩落下來的作品中,發現一篇筆名「六月」的散文,題目和內容,現在全忘了,卻留下個強烈的印象,覺得像吃新熟的逢萊米飯一樣,清淡而別有一種 Q Q 的滋味,認定這位作者很有潛力,便抽提出來發表了。後來又連續發表過她幾篇作品,讀者反應很不錯! 也知道「六月」的本名是劉菊英,在聯合報系一個業務單位工作。
第二年中副新春茶會中,正式認識了六月女士。第一句話,我問她的筆名有沒有特殊意義? 她笑著說: 「好多朋友都說這筆名很怪,可能有甚麼特別意義。其實只是把我的洋名字JUNE 轉譯過來而已。」那天我很高興終於打破了心裡一個久存的疑團。
六年前我從中副退休,每天花費在讀好幾家報紙副刊的習慣沒有改,也仍常常參加文藝界的活動,發現許多昔日的新進作家,一個個在文壇上嶄然露其頭角,心裡極感快慰,像六月女士就是其中之一。
六月雖只是業餘從事文藝創作,但「十年辛苦不尋常」。她的作品不但經常見於各報副刊及文學雜誌上,而且她綜集過去的作品,已經出版了三本散文集,第一本書名「惜情」,榮獲省新聞處甄選獎助出版,時間在七十三年。隨後在七十八年同時出版了「捨不得長大」和「去玩」兩書。那幾年她常有機會到國外旅遊訪問,曾去過西南歐幾個國家; 又美國和加拿大; 東北亞的日、韓; 東南亞的新、馬,很多大小城市鄉村都有過她的足跡。前年她參加了一個文藝團體探訪大陸,行程經歷夢一樣的絲綢之路,引發她許多感慨。也許是行萬里路,開闊了她的胸襟和視野,寫作的素材多了,面也廣了,儘管她「捨不得長大」,而閱歷既多,自然一天比一天成熟,她的思想見解增加了深度,而寫作的技巧更有了驚人的進境。她顯然已經在逐步發揮出她深厚的潛力。
最近她又籌劃出版第四本散文集,由正中書局排印中。她把近十萬字的原稿寄給我,希望我給這本書寫一篇序。書名訂為「懷念的季節」,共分六輯,蒐集了她近年發表過的三十五篇散文,書名即其中一篇文章的篇名。
我把她這些文章細讀了一遍,更清楚她個人的一些背景資料。根據坐了二十幾年編輯檯的經驗,我習慣用文章來衡量一個人。六月女士的文章,最大的長處在於樸實無華中蘊涵豐富的感情,思想上理性與感性把握著一個最適當的平衡點,不誇張也不掩飾甚麼,自然地保持本色。她是個尊重傳統不忘記歷史的人,能隨時吸取新知去適應現代,冷靜的去了解現實社會,卻決不盲目趨附時潮。
作者在「懷念的季節」一文中,有一段提到「生日快樂」:
兩次差點兒丟掉性命的難產,讓我深深體會「生日快樂」,有時是要母親以生命的代價作押注才得享有的歡悅。漸漸地,我收拾起浪漫的情懷,且以較無華的心情看待生命的意義。我享受著婆婆以鍾愛兒媳的溫情,烹煮的雞蛋麵線,靜靜地懷念生我育我的母親,心中充滿著幸福感,為有幸擁有仁慈如母親的婆婆、體貼的丈夫以及經歷多少磨難才獲得的寧馨兒。生日快樂之餘,卻也百般滋味在心頭。
在倫理觀念日趨式微的現社會,這段文字,應該多少會給讀者引起共鳴和啟發吧。
書中有篇[我成了「討債」的人]。說到作者生長於台灣光復初期,民生物資缺乏,生活中幾無可丟的垃圾,大家撙節度日,實在做不起「討債」(台語浪費之意)的人。可是:
台灣人是發了,台灣人也許基於補償心理,要把過去未曾享受過的,如今因多金便加倍把它享受回來,也或許有其他心結,像甚麼較量心態「輸人不輸陣」啦,人生苦短要及時行樂啦,等等似是而非的因素作祟,便造成了台灣人的過度浪費,「討債」得緊。四十年前尚靠美援、外債度日的台灣人,如今風水輪流轉,幾乎都成了「討債」的人,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文中她坦白提到她自己也逃不過虛榮的誘惑,從一個自奉甚儉的人變成一個「討債」的人,只是常以五十步笑百步的心理來平衡一下自己的罪惡感。最後,她終於得到一個自我檢討的結論:「縱然「討債」有千般理由,也不可無度,否則,「討債」的人,有天反成「舉債」的人也難說。」從這篇文章中,我們可以看到今日社會的奢靡風氣,是多需要喚起人們認真的省思。
作者在這些年來,因生活與工作的關係,她對人生哲學有較多的接觸與思考。她在一個「日有所思」的專欄中寫道:
人生的「結局」真是變化莫測的,人縱能掌握命運,但也常常難脫命運的擺布,人生的真正結局,不到蓋棺那天是難分曉的。不過就因為人多少還幸運的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因此,「結局」也常會因一個人對人生所持的態度有所變化。所以......能振作起來,也許就是你反敗為勝的契機。同樣的,在你得意的時候,更不要得意忘形,懂得持盈保泰,或能讓美好的「結局」持久一點。一個懂得自求多福的人,也將是能為自己鋪陳美好人生結局的人。
作者似乎不是一個「哭過長夜」的人,她只是憑自己樂觀進取、正直真誠的性格,一步一個腳印走到現在,而且在繼續的努力前進。而她能說出這些近乎「悟道」的語言,應該是根源於她的夙慧吧。
我之所以要引述作者文章中這幾段話,主要是要讓讀者先觀照出作者是一個怎樣的人。記得某次文藝座談會上,資深女作家邱七七曾感慨的說:「甚麼樣的社會,就暢銷甚麼樣的書。」老實說,今天的出版界太商品化了,不僅書本和作者都需要和商品一樣的加以包裝,一個作者的文學生命也往往為商業利益所操縱。這對從事文藝創作的人,是一件相當可悲的事。
六月女士熱愛文學,忠於創作,她這本散文集裡的作品,每一篇章都表現出她真實的個性與良知,是真正具有時代意義的作品,也具有甚高的精神上的「營養價」。希望六月女士這本書,能給今日我們這個令人憂心的社會,多少發生一些「清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