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
天使
散文花園

六月

   

  她的母親生了七八個子女,她的兄姐們也都各生了好幾個孩子。她的婆家更是多產之家,都是能生養孩子的家庭。因此當她與他結婚後,也準備好好的生幾個孩子,懷孕生子,對他們這兩個家族而言,就像吃飯睡覺一樣稀鬆平常的事。

    雖不是入門喜,但也夠快的,婚後沒幾個月她就「有」了。

    「我們結婚一年半,竟然不知道女人即使懷孕,也不一定能有孩子。」她曾在一篇文章中讀到這麼幾句話,她覺得不可思議,女人只怕不能懷孕,懷了孕為何不能有孩子?她無法理解。

    先生喜愛孩子,她自己也喜歡,這麼快就有喜了,她相信自己很快就能如願達成「做」人的使命的。

    喜不自勝的先生,迫不及待的開始為小傢伙張羅起一個「窩」來。小床是二姐送的外甥睡過的「二手貨」,經過他用白漆粉刷後,便美麗如新了。兩人又急急去添購了頂水紅帳子、軟墊及男女適用的粉色系枕被,真是一個再溫暖舒適不過的天使窩了。是的,他們要以最從容,最快慰的心情,迎接小天使的降臨。

    第一次懷孕,她像許多準媽媽一樣害喜,老覺得胸口像壓塊巨石般透不過氣,噁心嘔吐得相當厲害,胃口奇差,只想吃些酸酸鹹鹹的東西。她定期到醫院產前檢查,沒發現什麼異樣,直到第七個月再去檢查時,她被認定患了妊娠毒血症,她全身浮腫,高血壓、蛋白尿,種種跡象均對胎兒不利,她也逐漸感覺不到那曾經引發兩人驚喜莫名的生命律動--胎動。果然,再度上醫院檢查時,醫生宣告已經胎--胎、死、腹、中。聽到這樣的結果,身為母親的自己也像被判了死刑一樣。不,她沒有當成母親。她終於能理解,為什麼寫那篇文章的人說過的話--女人即使懷孕,也不一定能有孩子。她辛苦懷了七個多月的孩子,不就是這麼無聲無息的離父母而去了嗎?

    醫院慎重起見,把他們夫妻的血樣送去美國海軍醫院做RH因子檢驗,也做梅毒血清反應,都沒查出什麼異樣,天使是怎麼飛了?一直沒有得到明確的成病原因,令她又鬱卒又沮喪。

    她整日以淚洗面,善待她的婆婆及丈夫都安慰她,還年輕,別急,能懷孕,就不怕沒有孩子。

    再度懷孕,雖然企盼如常,這次卻比較戒慎恐懼,不像第一次那樣想當然耳,該做的產檢一次也不敢偷懶。豈知,結果又是那椎心的「異常」、「不明原因」,故事重演,只是病情沒那麼「嚴重」而已,但她的長子,畢竟跟姐姐一樣,對甚至他還沒有看到就驟然表示無可留戀的人世,未留名,只留下失魂落魄不知所措的父母,悄然地走了。

    她能說什麼?默然無語問蒼天,祂也無法給她答案。

    這次她反而不像初次失去骨肉時那般大慟,只是覺著活得不踏實,心裡埋著一塊難以言說的疙瘩。這一年,她在隨身的皮夾裡悄悄地預留一紙簡單的遺言,願身故後捐出身上所有的器官。她想著,如果此生不能為先生留下一二個後代,將是她這生中難以忍受的缺憾,而像她生產過程如此不順,只要她執著要達成這個最基本的願望,這條路日後必然仍是坎坷難行的,那塊疙瘩又始終像層死亡陰影般,時刻籠罩著讓她無法釋懷。此所以她要留下遺言,萬一往後在生產過程中有什麼三長兩短,她希望她的遺體能幫醫界揭穿那屬於產科的奧秘,造福同病相憐的婦女,遺愛人間。

    雖沮喪,她倒也未失志氣餒,她總是相信,憑著她們夫妻的真心必能感動天地,讓他們如願獲得天使的。父母方面懷疑可能結婚日子挑得不好,「擇吉」要他們重來,為了不拂逆親心,便順從的象徵性的「重婚」了一次。姊姊也熱心得很,從哪裡聽來一個「換肚」的民間傳說,煞有介事的為她「換」了個肚子。

  果然,第三度懷孕時,感覺好多了,不像以前那樣受罪,身體也看不出明顯的浮腫。她正暗自慶幸呢,誰知,在離預產期尚有月餘的時候,她又有了那種要生的前奏,下體點點滴滴的出血,時斷時續,時多時少,但腹部卻不覺得痛。經人介紹去看一位產科大夫,他診察後,不太確定的說像得的是「前置胎盤」。住了一夜,轉到離家較近的一家醫院,這一家的大夫則說「看」來不像前置胎盤,囑她好好臥床休息,按時打安胎針就好。在醫院住了幾天後,覺得不方便,出院回家休養,由護士每日到家裡打針。病情卻始終沒有進步,也未惡化。此時先生借來一本產科病學書籍,兩人細心研讀著,特別是有關先前那位大夫提到的「前置胎盤」一節。結果她越看就越心慌,她發現她目前的病況竟與書裡寫的完全吻合,這是一種在古早醫術不發達的時代必然致命的產科病症,也就是俗稱的「血崩山」,患者惟有立即動手術,取出胎兒並止血輸血,方能保住性命。她簡直嚇呆了,當下收拾必要用品住進一家大醫院去待產。

  住院一星期後,那幾乎要命的一刻終於來臨了,血塊就像山洪暴發時,所挾帶的土石般洶洶湧出,把正好來替換先生照料她的姊姊嚇得面無血色,一面忙著拿臉盆接下血塊,一面到處找醫生,因為那天不巧是假日,等主治醫師趕到時,她已因失血過多陷於半昏迷狀態,在緊急輸血後,送上手術檯………

  當她悠悠醒轉時,她知道自己剛從鬼門關繞了個彎回來,「老」命是保住了,但胎兒還是宣告不治。她虛弱的躺在病床上,先生緊緊握著她的手,相對無語。不知為什麼,平日感情極脆弱的她,竟沒有哭。

  這一切,都是命嗎?她命中沒有當母親的命嗎?如果是這樣,她還要努力下去嗎?在病榻上,她反覆的思索著這個人生的重要課題。突然,她像收拾好了自己那像個爛攤子的心情,霍然領悟了什麼一樣,心裡有了盤算,與先生溝通後決定領養一個孩子,她相信,她或先生都可以做到愛別人的孩子如同己出。她也把這個意願告訴了姊姊,同時開始留意報上的小啟,她以前看過那上面刊過有想領養或讓人領養孩子的小廣告,必要時她也準備登這麼一則啟事。

  想不到生孩子如此要她的命,領養孩子卻如有神助。一位沒事遠從中部來看姊姊的朋友,聽姊姊說出她的心願時,便說她女兒婆家有個親戚,也是這兩天生女(真巧,正好就是她動手術的同一天),因為家庭經濟困難,家裡已有好幾個孩子,有意把這個么女送人收養。「天使!上天憐我,要以另外一種方式送我一個天使,我要這娃兒!」她尚無力下床,但覺事不宜遲,要求姊姊與先生陪同那位友人火速奔赴「天使」的家,就在這位友人的美言下,先生與姊姊連夜抱得天使歸來。

  那張空了近三年,經先生刻意妝點過的小床終於派上用場。一個漂亮如天使的「小東西」躺在上面,使整個屋子突然充滿了陽光,充滿了生氣,不管是她哭,她笑,她歌,她鬧,都是生命中最悠揚甜美的音籟。喜悅使她忘記自己曾經經歷的多次苦難,不管失去多少血,或流過多少淚,都過去了,她不在乎,她此刻最在乎的,就是如何讓這個「空降」的小天使,平安而快樂的長大。

  為了讓女兒得到最妥善的照顧,她辭去了工作,全心全力做個全職母親。圖片上的天使圖總是可愛有加,她這個小天使也長得像仙女一樣漂亮,皮膚白晰,烏溜溜的大眼睛,挺而小巧的鼻子,線條優美的唇形,真是天生的美人胚子。有一次抱女兒去醫院打預防針,女兒趴在肩上面對後頭咿咿呀呀的,後面不遠跟著兩位太太,她聽到其中一位正用她的母語客語說:「妳看,那個小囡多麼靚(漂亮)啊!」另一個回應說:「喜歡,去抱過來啊!」(在客語中此語隱含有要來養之意)她內心既得意又好笑,心想:「這是我好不容易『抱』來的,豈能讓給妳?」

  女兒讓她照顧得白白胖胖,但先天上體質不是很好,小毛病不少,照顧她的日子裡,她得經常跑醫院,但大體上都無大礙,還算順利的成長。待女兒滿兩歲後,她重回職場,有婆婆幫忙照顧女兒,她也很放心。自從有了女兒後,她感到很滿足,身心愉快,乖巧的女兒就像寧馨兒般,隨時為她的生活添加活化劑,讓她覺得自己是個幸福的母親。

  在陪著女兒成長的過程中,她沒有再想到要懷孕的事,她覺得就算她不能生育了,擁有這麼個寧馨兒,生命中也說不上有太大缺憾了,何況先生在這方面一直也沒有給過她壓力。因此四年過去了,她都一直在避孕中。一日,她聽到一位好友說她又「有」了(她們各有一個同齡的女兒),「妳也再生一個嘛。」好友慫恿著(她領養孩子的事安排得很週密且高度保密,因為心裡有些顧忌,連這位好友也被蒙在鼓裡)。

  好友的鼓動雖然讓她怦然心動,但也頗為踟躕。因為一年多前,有位不同單位的同事才因「前置胎盤」難產,搶救不及而過世,而這毛病復發的機率又相當高,值得她再度為生兒育女睹命嗎?何況,她已經有了個可愛的女兒,雖說不是親生的,但她打心底疼她,視她如己出。她好猶豫,真是又期待又怕受傷害。回去跟先生一再商量,終於決定再進行一次「做」人計劃。她想,衝著現代醫技進步(那位同事只是運氣差些?),就再拚它一次吧,能否「做」人成功,端看老天的意思了。

  果然不久就「有」了,與好友的預產期只差三個月。由於「前科」累累,她這次特別走訪一位教學醫院的婦產科主任,是位知名醫師,對她的「病史」甚為同情,特將她列為「研究」對象,給予特別照料。懷孕初期,曾有些狀況,還差點小產,幸好保住了。到了懷孕後期,也是她屢次懷孕的危險期,大夫忠告她,最好停止工作做完全的臥床休息,平時頗為倚重她的老闆也體恤她「做人」的辛苦,准了她兩個月的待產假。

  每週,她到醫院抽血檢驗一次,做超音波掃描,胎音監聽記錄等。前後並施行過兩次羊膜穿刺術,以鑑定胎兒的成熟度,大夫準備等「他」(羊膜穿刺術已鑑知是個男嬰)夠成熟,即便未到預產期,也先讓他出來見世面,免得在母體「夜長夢多」(正常情況下是待在母體越久,胎兒越具有免疫力)。

  離預產期越近,她也越緊張,不過一切狀況似乎都在「掌握」中。胎兒在腹中的活動非常強烈,拳打腳踢,時而在肚皮上ㄍ一ㄥ出一隻手或足來,她用手掌去愛撫摩挲著,良久,良久,直到它們慢慢縮回去。一種無上幸福的感覺充溢心中,這是她過去幾次懷孕時未曾享有過的幸福。這次當能成功地捏出個小人兒了吧?她不斷的在心裡祈禱著。

  最後一次產檢,也就是預產期前兩週,大夫看過各種檢驗報告後,認為「生機」成熟,即刻排定手術時間。手術時,把小兒科醫師也請來待命,以備不時之需。結果一切順當,她生平第一次聽到了嬰兒呱呱墮地的哭聲。「大夫,他健康嗎?」她迫不及待的問。「安啦,是個健康的小子。」她聽後不禁淚流滿面,臉上同時綻開欣慰的笑容。

  有個古老的傳說,女人如果不能(順利)生孩子,去抱個孩子來養,也許這個孩子能為她招個弟妹來。這其實不是她當年領養孩子的初衷,她不是迷信的人,那時,她只是想要有個天使,來添補那個生命的缺口,讓她的愛有處宣洩。她付出的可說是一種無為的愛,她沒有想到「回報」問題。她的生命中會多出一個寧馨兒,她實在也不知該如何去解釋這個「戰果」,或許,除了生產「團隊」的努力外,冥冥中也有天意在吧。

                 (原載 91年6月4日中華副刊)


 

認識台灣的第一站
散文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