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蕉 園 風 情

  大哥結婚那天,一家人聚在院子等著拍全家福的照片,一切準備就緒,照相師幾次就要按下快門了,仍然找不到三哥的影子,如果不是家有喜事,必然會把父親氣得跳腳。最後「全家福」照還是拍了,惟鏡頭上獨缺二哥那張俊美的臉。
  原來那個十七歲的少年,捧著書本,躲到離家二里外的蕉園尋夢去了。
  其後,多少個晨光與黃昏,那片蕉園又成了另一個少女尋夢的地方。多少心中的秘密與委屈,曾向蕉園去投訴。那片鬆軟的土壤上,又灑下她多少的汗汁與淚水。蕉園呵!妳是那個少女永不褪色的夢境,妳曾是她夢中的伊甸樂園。如今,夢醒,青春已逝,「伊甸園」不再。不曾改變的該是蒼翠如昔的蕉園,只是還有多少懷春的少年少女,願意把秘密去向它傾訴,當它是尋夢園呢?
  那年,我雖風風光光從高中畢業典禮上抱個第一名縣長獎回來,卻沒能如父親的願望,考個學費低廉的國立大學,而只勉強的擠上私立院校的一角,選的又是父親大不以為然的新聞系,他老人家便決定不讓我去註冊,還與在高雄醫學院附設醫院任院長的表叔親說好,讓我去醫院當見習護士,我一聽差點暈過去,躲到蕉園足足哭了一個下午,直到母親把我勸回去。
  我還是整日以淚洗面。從小就甚疼我的大哥,看我升學意志堅強,為了這事成天魂不守舍,哭喪著臉,便也鼓起最大勇氣(父親對大哥成見很深,無論大哥如何賣力討好他,父親也難對他假以好辭色),向父親舉諫,替我爭取深造機會。最記得他所持的理由就是:「今年香蕉可有好的收成,田頭那畦七八十株香蕉賣出去就夠她註冊了,再說,她是我們這一帶第一個考取大學的,我們不讓她去讀,人家會笑話我們的。」大哥這番話父親聽起來還順耳,加上許多鄉紳也爭相遊說,便不再堅持己見,我也終而得免去當「黑牌」護士,高高興興的接受大學教育去了。
  能繼續深造,固然得歸功於家中有這麼片甲餘蕉園的福蔭,但「論功行償」,父母及兄姊們自應居首,而我自己且以小功自居吧。事實上,在不上學的日子裡,我幾乎把「青春」都投入農事,肩挑背負,無所不做。自從家裡把大部原來種水稻雜糧的田地改植香蕉後,蕉園的系列工作則佔大部份。老實說,那段歲月裡,我是頂不喜歡星期假日的,因為能讓我利用來讀書玩樂的時間實在太少了。
  蕉園的工作可說終年不斷,細碎繁瑣。一株香蕉,從幼苗呵護到長成結穗,以至收割,其間不知要投入多心心血。像幼苗移植、施肥、剷草、去除敗葉、噴灑農藥、插竿(防颱風)、包穗(防霜害)等,稍有偷工減料,收成便會相對受影響,這些工作我都曾一一參與過,有些可以獨當一面,泰半時候充當助手。做得較多的是施肥,大都由我與父親或大哥搭配,他們用鋤頭在離蕉莖約一尺的地方掘個洞,我便手腳俐落的將一勺肥料對準洞口倒進去,然後用原土把洞口掩埋起來。做這件工作我最喜歡與大哥搭配,大哥性情敦厚,言語風趣,雖只初中肄業,懂的東西卻不少,講起「古早」的故事來,也總叫我聽得入神,跟著他工作,好像一輩子也不覺得累。父親可就不同了,他是出了名的「惡人」(很兇之意),多半時候都板著臉,隨時要罵人一頓的樣子,跟他一起做事,我總是戰戰兢兢怕出差錯,半天不敢開口說句話,常感身心俱疲。
  剷草的工作不難,苦的是握鋤的手常因不耐久磨而起泡起繭,那年頭是不作興戴手套的,太奢侈了。因此,如果草不是蔓延得滿滿一片,而是零落的長著,我寧願用小鐮刀配合雙手來除掉它們。當時對那些小草只覺得可恨,毫無憐憫之心,不若現在,住在都市公寓裡,綠茵難求,花盆裡的草長得再茂盛,再放肆,也不會急急去除掉它,甚至包容它。心想,草花都是生命,又何必過份干涉它們的生存權呢?任其自由發展吧。
  人,果然是非常現實而自私的動物,無論對人、對物,恆常主觀的以其對自身所具有的價值來調整自己的觀感,而少有對它本身做較客觀的價值判斷。同樣是小草,為何當年就不曾把那些小生命看在眼裡,一心要除掉它,除掉它,斬草還要除根,只因它「侵犯」了人類生存的權利了。如果小草有知且能言,它也會為生命大嘆一聲無奈吧?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所有的這些工作中,去除敗葉最輕鬆,這件工作通常由我獨當一面去做,不是假日的話,我也常利用清晨上學前或黃昏放學後的零星時間去完成。
  我是一個愛靜的人,所以一個人做起來一點也不覺得寂寞。像剷草時,跟著大夥僱來的工人一起做,聽他們講一些葷葷的笑話,反而不自在。每株蕉樹在相當時日後,先長的葉子就會焦枯垂掛下來,這時就得用鐮刀把它們割掉,它不一定會影響蕉樹的發育,但卻有礙「觀瞻」。
  家人都有愛好整潔的習慣,因此我們家的蕉園「聲勢」(指面積)雖不如人家,卻總能予人清爽的感覺。只要有時間,我便不厭其煩的一株一株,一列一列,一畦一畦,巡迴割著,就像替每株蕉樹「美容」,從「修理」比我矮上一截的幼株,直到高出我一倍的成株,不知要理上幾回。做這件工作不需要花腦筋,卻也是我腦子最忙最不安分的時候,清晨與黃昏最是詩人喜歡吟哦亦即最富詩意的時光,我不是詩人,但也時常可以感應到蕉園那份靜謐的美,所帶給我心靈上的感動,果真是「少女情懷總是詩」?
  其實,蕉園本身並不迷人,收割時期更顯得凌亂無章,許多殘株敗葉橫陳其中,一點也沒有多樣性林園或婀娜多姿的椰林那種羅曼蒂克氣息,但它的氣氛仍有一種屬於空靈淒迷的美,或許只有深愛這片土地及地上物的主人翁,方能感受到那份寧馨吧。
  十七八歲,正是生命中最綺麗華美的一個階段,便是那樣坦蕩蕩無怨尤的獻給了蕉園。也難怪蕉園成了我的尋夢園,像十年前的二哥一樣對蕉園癡迷,無論我高興或不高興,它總是默默地衷心的接納著我做情緒上徹底的宣洩,高興時我忘情高歌,受委屈時我放聲痛哭,最後它總能撫平我當時自以為受創的心靈。
  香蕉收成是件繁重的工作,首先得把壯碩的株幹腰斬,再把香蕉成串的割下來。這部份工作較吃力,概由力氣大一點的大哥或父親來做,我可以幫忙做點挑擔或善後的零星工作。有時為了省事,在成株後即帶點「睹博」性(收穫量及市場價格都在未知數,還有風災等不確定因素),把整片蕉園論株包銷給蕉販,由他們自理。遇到這種情形,家裡會保留幾十株給自家食用或分送沒種香蕉的親友,其中幾株則任其掛在蕉樹上漸次成熟,讓我們在田間工作時當點心拔來吃。
  我喜歡吃香蕉,尤其愛吃在蕉樹上自然熟的,即所謂的「在欉黃」,有一股特別清純香甜的風味,不似靠「電土」燜熟的(用線香燻亦可,如今則都在表皮上噴灑化學液致熟),多少帶點異味。
  在比較清閒不需工作的日子裡,我一樣喜歡往蕉園裡跑,帶著書本或歌本,可以在那裡耗上半天。母親在座落於東邊靠一條小溪流的蕉園空隙間,闢了幾塊菜圃,上面種著我永遠吃不厭的空心菜,還有韭菜、絲瓜、敏豆等,黃昏時,常與母親合扛一桶水肥去給菜蔬添加營養。母親有關節炎,走起路來不甚平穩,常顯得一腳高一腳低的。我當時已長得較母親略高,便讓母親走在前頭,彼此默默地前行著。
  母親倒可以跟我說說話兒,我卻不能,因為母親在我懂事時即已失聰,任何一句話,都得附在母親的耳朵邊提高聲量她才聽得見。十一歲時,大姊便嫁人,我因此失去一個說悄悄話的對象,又常受嫂子的奚落,我的小心靈常常感到一種難言的寂寞。
  好在母親總能以其他方式來發揮她無盡的愛心,藉以彌補此一缺憾,譬如她那慈藹的眼神,那時常掛在嘴邊的微笑圪.。
  施肥差不多一星期一次就夠了,平常便由我自己去澆澆水。走那條通往東邊的馬路,寬廣便捷,面對著東邊那座我童年就極為嚮往的山峰,以及路兩邊的稻作綠野,心情有著異樣的喜樂。不知幾時開始,那必經的小小橋墩上,總是多了那麼一個人影,總是低著頭看書,我知道他是誰,自然他也知道我。
  讀國小的姪女告訴我:「阿姑,我們學校的老師都知道妳喔。」我心裡明白是誰替我打的「知名度」,就是他,那個上學時常在一個定點交會,然後背道而馳的那位老師,姪女的班導師。
  通常,我在與他尚有一段距離時,就急急把草帽沿壓得低低的,以免直接觸及他的眼神。也許是作態,也許也真的羞怯。他從姪女及一位他的同鄉又是與我同名的高中同學處,獲得不少有關我的「情報」,從而對我表示深深的關切,常常在半途把我叫住,說幾句話兒,然後不管我接不接受,便把他領得的配給,通常是一包鹽什麼的,塞到我掛在車把手的書包裡。
  他這份送鹽的情意,在往後的日子裡,每一憶及便令我忍不住莞爾,有位同學就曾促狹的說,他如果改送「糖」就好了。無論如何,他純良而風趣的本性,倒是留給我深刻的印象。
  至於眼前這個一派斯文的男子,也是國小老師,就含蓄多了。我們從未多談,常常只是頷首抿著一抹笑意,就擦身而過了。這些縹緲不實,如雲似霧的「情絲」,總是被我很理性的阻絕了去路。我心中懷有一個更遠的夢,一個更大的理想在召喚我,我不敢確定將來是否能攀著我嚮往的,但我總是隨時準備振翅高飛,去窺視外界的海闊天空。
  雖如此,處在當年那種情境下,一種異樣的感覺仍不時在我的心田蕩漾著。尤其每當黃昏,一個人在蕉園中的菜圃間,操持我每天的例行工作時,望著含笑的遠山,悠遊的浮雲,飄然的曠野,更是我最多夢的時候。
  一個人,當青春已然悄悄來到時,他又怎能無視它的存在,而不去捕捉屬於自己的夢痕呢?
  儘管今日科學發達,許多農作物仍難脫「靠天吃飯」的宿命。病蟲害可以藉化學藥物加以控制,風災雨禍則往往不是人力所能抵擋的。
  記得有幾年,就在香蕉正吐蕾結穗的當口,一場無情的颱風便把整園整片的蕉樹活生生的從中腰斬,幾乎無一倖存。放眼望去,只覺滿目瘡痍,不忍卒睹。那種悽慘無告的景象,帶給人們的感受絕不只是血汗白流的打擊,尚且有一種對生命無奈卻欲訴無門的椎心刻骨之痛。然而,內心再苦,也還得咬緊牙關努力收拾殘局,重整園地,待來年從頭幹起。
  與自然災害不斷的搏鬥,克服噩運,就是農人活下去永不變節的座右銘。與土地共存亡,亦即是他們最原始的信念。雖然在時代潮流的沖擊下,這個信念未必沒有受到外來因素而動搖的一天,形勢比人強,也是沒辦法的事啊!
  五十年代,可說是香蕉最「吃香」的年代,它是外銷產品中的寵兒,替國家賺取可觀的外匯。盛產香蕉的旗山--我的故鄉,原是一個藉藉無名的小山城,頓時成了家喻戶曉的「香蕉王國」。
  王國下的子民,確也因此領受了盛極一時的繁華,當年還相當稀罕的摩托車,旗山每幾戶人家就擁有一部。可惜好景不常,近年來香蕉外銷不再看好,內銷市場狹隘,蕉民沒有計劃的種植,或者說未受到有關當局適切的輔導,造成嚴重的產銷失調,最後不得不將成千上萬噸滯銷的香蕉任其腐爛,或倒入溪河裡。如此「大規模」的暴殄天物,已不是一次兩次了,這樣的結果,又哪裡是十多年前,沉醉在蕉園收益的喜悅裡的蕉農所能料到的呢?難道那種絢爛的日子,真的成了過去不復再現了嗎?
  如今家裡那片蕉園,在父母親相繼去世後,已由大哥及一向在都市謀生的兩位哥哥三分「天下」。由於分身乏術,早已處在半耕半廢的情況下,往日風光不再。對我而言,拋擲在蕉園的那段悲歡歲月,更是離我很遠很遠了,但屬於蕉園那如夢似幻的千樣風情,總是在我腦子不設防的時刻來臨,那樣詭譎地,卻又深情地撩撥著我的思維,使一顆不再年輕的心,時而感到惘然,對於那些曾經屬於她如今已然飄逝的似水年華。

(原載 71年12月29日 台灣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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