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 0910

開朗又愛漂亮的內山阿嬤

　　我出生在新竹新埔鎮，在家裡，我排行老么，上面有三個哥哥，兩個姊姊。小姊姊還在襁褓時期，就由祖母做主，送給台北人家當養女。在手足中，雖說三個兄長都非常疼愛我，但與我最親的，自然還是大姊了。
　　大姊大我十一歲，在日治時代，家道貧困，全家人都不得閒，要分擔家事農事。在人手不足時，大姊上學都得揹著我到學校，據說日本老師很感困擾，因為小時候的我很愛哭，我一哭，就會影響其他同學上課，很愛讀書的大姊，只好很不情願的又揹著我離開教室，到外頭哄我，如果我仍哭鬧不停，大姊氣不過也會偷偷捏一下我的屁屁，畢竟大姊那時也還是個孩子，現在想想，還真是難為她呢。
　　我三歲時，我們舉家遷到南部旗山一個叫三角仔庄（又名圓潭）的小村子，過著農墾生活，大姊也因傳統重男輕女的關係，小學畢業後，沒能跟小他一歲讀同班，在學成績同樣名列前矛的二哥一起升學，留在家裡幫忙農事。在我八歲那年，大姊聽由父親的安排，從旗山返回故鄉新埔，為經營成衣生意的滿叔做幫工。那時候的我，可說還懵懵懂懂的，但知道大姊要離開家時，我心裡還是很難過，因為從小大姊就像守護神般的衛護著我。與大姊年紀相仿的大嫂不太喜歡我，有時會給我難堪，而母親又失聰，無法跟她說悄悄話，心裡有委屈時，只有大姊能安慰我。還有，大姊什麼都依我，像早年沒什麼零食吃，只能從山裡頭拔些野芭樂來解饞，野芭樂個頭小小的，果肉少，子特別多，小孩子吃多了會便秘，我很愛吃，但又怕痾不出便便難過，所以每次都搶吃果肉部份，把硬硬的子推給大姊吃，大姊也從不拒絕。這樣一個愛護我的大姊，就要遠離我而去，教我如何不傷心呢。
　　然而傷心也沒用，大姊還是遠去了。這一去就三年，然後，全憑媒妁之言，大姊甚至連對方長什麼樣都不知道的情況下，由祖母及滿叔做主，把大姊嫁到離新埔街上，走路要花個把鐘頭的深山林內的一戶務農人家，決定了她一生與山為伍的命運。雖感無奈，卻無力反抗長輩，天性善良的大姊只能接受命運的安排。
　　山居生活非常艱苦，沒水沒電，用水都要一擔擔從山溝中挑來用，又是個有十幾口人丁的大家庭，要煮來吃，要種菜、採茶，每天日子都過得團團轉。大姊雖心中有些不甘，所幸大姊樂天知命的個性，讓她了悟自怨自艾與事無補，只有儘自己所能，扮演好為人婦相夫教子的角色。大姊也很善待夫家的人，她見招贅的大姑的幾個孩子，都穿得破破爛爛的，看不過去，把自己僅有的幾塊嫁妝布料，拿出來為她們縫製新衣，難得穿新衣的孩子，個個樂得手舞足蹈，大姊看了也高興。大姊就是這麼個善良的女子。
　　大姊育有三個子女，期間大概操持農事家事太累了，大姊曾流產過幾次。住在深山內，生產過程更是險象環生。其中最「聳動」驚險的一次是，生第三胎時，因胎位不正，到鎮上一間婦科診所就診，醫生在醫療設備不足下，仍「勉力」為大姊動刀做剖腹生產。沒有打麻醉針，只在肚皮上抹抹麻藥就下刀，被「五花大綁」的大姊雖痛得哇哇叫，也只能任由大夫「宰割」。那回能撿回母女的命，真是萬幸，大姊直念「阿彌陀佛」，說是菩薩保佑，老天保佑她這個憨人。
　　幾年過去了，有一回，父親去山裡探望大姊，看到他們的生活實在太困苦，便建議她們一家搬到南部另謀發展。大姊夫婦幾經考量後，接受了父親的建議，暫時脫離山中歲月，回歸平地生活，暫時在娘家住下。這時期，我已負笈台北讀大學，只有寒暑假回家時，才有機會與大姊聚首，那也是我們姊妹相處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大姊一家後來便在南部六龜大津村的望山腳下定居下來，開山闢地，重建家園。一家五口因此又重歸山林，期間的艱辛真是一言難盡。五十年的山居歲月轉眼過去，一路走來，她始終抱著奮進不懈的精神，不輕易向命運低頭，向貧困說「不」！而她也做到了，從一貧如洗，到如今生活略有餘裕的境地。
　　大姊曾接受模範母親及長青楷模的褒揚。最難得的是，好學不倦的大姊，雖只有小學程度，憑著翻字典，學會讀書閱報。在早年山居沒水沒電的生活環境下，只要有餘暇，仍就著昏暗的油燈與書結緣。在古稀之年，還去上國中夜補校充實自己，七十歲的她成了班上最「資深」的學生，竟而也學會ABC及用電腦打字，甚而上網找資料，發E-mail與親友溝通，成了最時髦的阿嬤級人物（前不久則已升格當阿祖了）。
　　想想，大姊一生的故事實在太轉折精采了，我便鼓勵她自己用最素樸的文字，寫下自己一生的故事【山居歲月】。最令人嘖嘖稱奇的是，這本數萬言的自傳都是大姊自己一個字一個字，用國語注音輸入法慢慢敲進電腦完成的。我們原先的構想，只是想寫下來留給自己親友做記念，所以「初版」只印（影印裝訂）了二十五本。結果她的自傳在山村造成「轟動」，「再版」了數次。我為她出書的故事寫了篇文章發表在聯合報繽紛版上，竟因此引起其他媒體的注意，電台要轉播她的書，電視台亦親往大姊山坳處的住家，為她錄製專輯。甚至出版社也聞風主動找上門來，為大姊重新印行這本書，以【內山阿嬤】的書名公開發行。新書發表會後，她的名字──劉賢妹，出現在各大報上，一時間，「內山阿嬤」竟成了媒體爭相邀訪的「風雲」人物，我也多了一個「奇特」的頭銜──大姊的「經紀人」。
　　說起來，大姊的書文字實在太樸拙了，大家竟不嫌棄，主要是她的故事感動了許多人，她一生過得這麼辛苦，卻總是樂天知命，奮發圖強，兀自在山坳裡點亮自己的生命，看在他人眼裡怎能不動容？她的好學尤其令人感動，在耄耋之年，猶學會用電腦擬稿，發E-mail，另外也勤學畫畫自娛，說她是活到老學到老的最佳典範，一點也不為過。
　　大姊今已七十三歲了，我很為大姊高興，看到她在暮年之際，能活得這麼精采光燦，我這做妹妹的，也與有榮焉。
（原載 94年10月17日 台灣時報副刊）

【照片說明】

六月陪大姊到東森電台上節目

內山阿嬤子孫滿堂，現已升格當外曾祖母

內山阿嬤上網玩遊戲囉

內山阿嬤也喜歡畫畫，此為臨摩作品之一

內山阿嬤臨摩作品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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