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擺渡歲月,漸行漸遠


基隆河上的最後一艘渡船?

  有人工作久了,便嚮往退休生活,極思脫離刻板的辦公生涯,以便按自己喜愛的生活方式過日子。
  靠擺渡維生的黃先生可不想退休。他,五十幾歲了,划船的手勁還蠻夠力的,他相信自己再划個十年也沒問題,但擺渡歲月於他來講已然不多,橫跨基隆河橫科段的橋樑正在施工中,他就要被迫退休,遠離他從事廿多年的擺渡生涯了。
  擺渡,是種很古老的行業了。有河,兩岸住有人家的地方,就會有以擺渡維生的人。我不知道如今全省以擺渡維生的人尚餘幾許,當時代的巨輪,不停的藉著文明的動力向前輾壓的當口,多少行業都在巨輪下悄然消失了。二十餘年前,我猶經常搭著三輪車去逛南京西路的大圓環,購物、逛小吃攤,沒幾年,三輪車在台北消失了。以前一雙絲襪穿破了,補過又補,現在你再也找不到補襪人的蹤跡了。其他瀕臨消失的行業何其多,補破傘、挽面毛、大甲蓆及美濃油紙傘的製造等等,還有,就是近兩年來我在往返汐止辦公室上班途中,每天要打兩回照面的基隆河橫科段灣口上那條孤單的渡船了。


擺渡雖辛苦,黃先生卻甘之如飴


  那段臨河公路彎曲難行,車禍頻傳,成串的大卡車、貨櫃車行在那段公路上,仍是威風八面,開車得非常小心,最好目不斜視,但我每經過那兒,就免不了要快速的瞄那條渡船一眼,兩年如一日。我總有個預感,它可能不久就會消失了,因為渡口附近有座橋樑就要動工興建了,我心裡有種莫名的焦急,覺得不去探訪一下那位靠擺渡維生的阿伯,如果那渡船有一天果然自我眼簾消失,我一定會懊喪不已。
  我來到橫科。這段與河岸毗鄰的公路,是上班途中比較具有「浪漫」色彩的路段,可謂依山傍水,水上有渡船,北基線鐵路又蜿蜒山壁間,還有個山洞,火車進出山洞時,常帶給我饒富童趣的遐思。如果不是時常受到那些叱吒風雲,不可一世的貨櫃卡車驚嚇,真可以放慢車速,以兜風的心情欣賞沿途風景的。不過說真格的,也只能遠觀,不宜近看的。河岸的灌木叢在夏日陽光下,雖也呈現著一片青碧,卻也有不少植物吃了厚厚一層灰的。河水嘛,趨近一看,才知那一片炫麗的粼粼波光,也只是陽光照射下的美麗假象,它實際上是一條生了重病的河。河水渾濁,不時漂來一灘灘的白泡及穢物,浪漫不足,噁心有餘。只是,人們對這種現象,似乎早已見怪不怪了。


這位婦人是渡船的常客


  從公路下到水泥鋪設的渡口。渡船兀自停在對岸,我向船夫招招手,時水流平緩,他沒費多少功夫便把船划過來。我跳上船,自我介紹一下,告訴他我是特意來跟他聊聊他的職業的。他顯得有些靦腆,笑笑說:「沒啥好講的啦,妳沒看,橋就要造了,就快沒頭路囉。」語氣透著一絲無奈,卻也認命,畢竟這不是誰的錯,時代在變罷了。
  我請他把船划到對岸,我想拍幾張照片,便邊划邊聊。
  他告訴我他姓黃,問人家都怎麼稱呼他?「哪有什麼稱呼啊!都嘛是一聲『喂』,我們就過來啦,學生囝仔有些好禮的,會喊聲阿伯啦。」
  「每天大約有多少人利用渡船過河?怎麼收費?收入好嗎?」
  「以前卡多,現代交通卡方便,人家有車子的繞點遠路就行了。目前每天不會超過一百人次,勉強過日子啦。收費是大人十元,學生大的八元,小的六元,跟公車價差不多啦。」他訕訕的笑著說。
  「這河水看來很不乾淨,一直都這樣嗎?」
  「不一樣囉,以前水卡清啦,隨便都能看到游來游去的魚蝦,沒客人時,我還可以撈撈魚蝦的,現在哦,看不到魚了啦,河水這樣烏渣渣,魚蝦不能活命啦,山區落大雨時,河水比較黃,過後會比較清一下,久不落雨就又髒起來啦。」他可真是廿幾年來,這條河流由清轉濁最切身的見證人了。


河岸邊懸空的船寮


基隆河一景


  「工作上有遇到困難或危險的時候嗎?」
  「只要不遇到颱風做大水,就沒什麼危險啦。風太大水太急的時候,本來幾分鐘就可渡過河的船程,有時要搏上一、二十分鐘才到得彼岸。為了給人家方便,也很少為此休息。遇到做大水,我們(他還有個合夥人,兩人每兩天一輪)得日夜守在船寮看著船,怕大水把船沖走。」他說的船寮,懸空架在對岸坡道小路邊緣,小路兩旁的土地密植竹木,屬私人地產,沒肯給他們搭蓋船寮。看那座簡陋不堪的木寮,可不是正透著與船夫臉上一樣的風霜及無奈麼?
  「做大水麻煩,遇到枯水期水量低於四尺也麻煩,靠近河岸兩邊水淺,船無法靠岸,便要想辦法把河床挖開一條水道才行得通。」他繼續述說著。我注意過河水的起落,數十公尺寬的河流,在枯水期,有時確是乾涸到只剩中間約二分之一寬的一道「細流」。挖水道可不是輕鬆的活兒,河沙很容易又把水道淤塞,而使渡船擱淺而停擺,便得一挖再挖。
  不過,對黃先生來說,這些苦二十多年來他都能咬著牙撐下來,他還沒有退休的念頭。但一座橋即將誕生,卻迫使他面對永遠「停擺」的現實。當然,他的三個孩子已在他靠擺渡維生的二十幾年歲月中拉拔長大,有了其他維生的能力,他尚不致因停擺而面臨嚴重的生計問題,但從他的談話語氣中,他的確還不想就此放棄他的擺渡生涯。他仍然希望靠他還強壯的手臂自食其力,但一座現代橋樑就要取代他強而有力的手臂了,他無從選擇,二十幾年眼看著基隆河水由清轉濁,日復一日,潮起潮落(汐止河段靠近出海口,故河水也受海潮影響回流至汐止,汐止因而又有「水返腳」的別稱),他的擺渡歲月,終將漸行漸遠,漸行漸遠......。

(原載 79年8月15日 中央副刊)

【補誌】
這篇文章發表的翌年,渡口附近即開始大興土木興建橋樑,這艘可能是基隆河上的最後一艘渡船也就跟著停擺,不久連船影也不見了。我那時的「焦慮」果然不是「無病呻吟」,我很欣慰能為這個可能已在台灣消失的行業留下最後一瞥影像。(91年10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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