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六月作品欣賞


回作家首頁

菲 島 的 天 空

* 窗外

  當飛機在馬尼拉機場著陸,已是夜幕低垂時分,因此在辦好出境手續,導遊領我們走日落大道前往住宿的飯店途中,她講著馬尼拉最美的是落日,可惜我們無緣一見。沒有見到最美的,倒是一路行來,雖也不乏看見一些光鮮的人事景物,但卻看到更多令人不忍多看一眼的景象,與歷次出國所見所聞有顯見差異,令人不禁要學杞人,暗自喟嘆,這個政治社會俱呈不安的國家,這裡的人民,他們的希望在哪裡?我們住在五星級的大飯店裡,設備之好自不在話下。然而,從寬大明亮的門窗外眺,但見周遭屋舍參差凌亂,還間雜著好些殘破不堪卻有人住在裡頭的,用各種材質拼湊搭蓋的寮舍。他們過的是怎樣的日子,不必多問想就能一目瞭然了。窗裡窗外,是多麼懸殊不同的兩個世界。令人納悶的是,三四十年前,這個國家的國民所得據說超過我們許多,何以今日會走到如此不堪的地步?
  飛抵度假勝地宿霧時晴空萬里,藍天白雲,與湛藍的海水,在在向由世界各處湧來度假的過客宣示--- 這兒是人間樂土。飛機在跑道上緩緩移行至停機坪時,窗外跑道邊有一群群的當地勞工,正以最原始的方式,有一下沒一下的使用鐵鍬挖掘溝渠( 看不到一部怪手) 。他們的工作態度非常閒散,也是因為太陽太過毒烈吧,大部人都躲在小灌木叢下「納涼」,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看到我們的座機滑至他們眼前,多數會揮揮手露出一張張憨厚的笑臉,好客的民風讓人不忍去多想他們的工作「效率」,也許毋需太認真就是他們的生活「哲學」吧,外人又何必認真呢?
  來到這個觀光勝地,睹博是不違法的,CASINO就設在飯店附近。同行夥伴莫不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大夥到裡頭流連了一陣,虎口拔牙比較不傷神,我的手氣似乎還不賴,從吃角子老虎口裡弄到百來塊披索( 幣值與台幣相當) ,見好就收,與幾位同事先行離開。門外,帶點喧嘩,這裡也是不夜之城? 幾個孩子一路跟著遊客討披索。回到飯店,門窗外仍依稀可見那些嘴裡只會一逕吐出「披索」兩個字的孩童身影。披索--披索--在這深沉的夜裡,不知成了多少菲人的夢囈?
  無論是在我們用膳的餐廳門窗外,或在我們搭乘的遊覽車邊,總是糾集著大群小販在窗外向你兜售各種東西,有拖鞋、織物、手工藝品等,導遊教我們除非很中意想買可與之討價還價一番,否則看也別看,免得糾纏不清沒完沒了。多半時候我也只是淡眼瞄瞄,不去「招」他們。就在我們即將離境前的一次停佇,車窗外一個隻手舉著兩對牛角的小販,好像知道我們即將飛走,非常熱切的用另一隻手敲敲我的車窗,然後比出五個手指,它的手指隨著我不斷搖動的頭遞減著。我其實沒有購買的意思,因為實在不方便攜帶。他卻以為我是嫌貴,最後比到剩下一隻指頭,看到他那麼盼望成交的表情,我終於以一百元披索買下一對彫工精美的牛角「扛」回家。我知道自己是撿到一些便宜了,不過窗外的小販也一副開心的樣子,他做到生意了。
  也許,窗外的世界也不儘都是悲觀的吧? 我但願自己真是犯了杞人憂天的毛病了。

* 東尼的失樂園


椰子島上的小孩

  細柔的沙灘,湛藍的海水,婆娑的椰影,構成了宿霧迷人的風情。對西方人來說,當然還包括耀眼的陽光。在艷陽高照之下,乾靜清涼的海水就顯得格外有吸引力。
  我們每人多花了相當當地人半個月的工資,顧了一條大木船把我們送到一處三幾公尺深的淺海中潛泳戲水。每個人到了國外遠離辦公室,就顯得開放多了,平日保守的同事,大都抵擋不住清可見底的海水的誘惑,紛紛換了泳裝下水。我不擅泳,只是想下去泡泡清涼的海水而已。我要了一個泳圈,發現氣不足,請船家幫我充氣,一位全身曬得黝黑年紀稍長的人接去走到艙底下。我等了好一會不見他上來便趨前看個究竟,原來他是用嘴吹氣的。船上有數十個泳圈,居然都靠一張嘴巴充氣,也真難為他們了。
  大夥在海裡玩過癮了,回到大木船,向一座名為椰子島只有一千多居民的小島駛去,大夥要在那裡烤海鮮享受一頓野味。大木船無法靠岸,得由小木舟接駁。兩人一組上了小木舟,每條小木舟由三個人「操控」,一人專事划船,兩人負責「接待」客人。我們每人才付十元披索船資,得負責來回接駁,他們一個人都賺不到十元呢。後來才知道其中兩個接待的還兼著做點小買賣,賣點貝殼首飾藝品,我想這才是他們主要的收入,當然得做成生意才有。
  接待我們的是兩個堂兄弟,比較年輕的叫東尼。我略可用英語與他溝通,他便熱切的侃侃而談起來。他說他原有個幸福的家,妻子廿一歲,卻不幸於去年某次颱風來襲的一個夜晚,於睡夢中被一棵倒下的榔子樹壓死,留下兩個稚齡的孩子。我實在很遺憾在這個美麗被當成「世外桃源」的小島上聽到這樣一個悽慘的故事。這個小島的確稱不上富裕,甚且可說非常貧窮,屋舍比在其他地方更為簡陋,大都是草草搭蓋的難避風雨的草寮,但上得岸來卻看到一個有趣的鏡頭,好幾處的椰樹下圍著一圈老老少少的人,閒閒的看著幾個男女正興頭十足的打著麻將。他們是屬於那種樂天知命的人吧,對他們中的多數人來說,只要能求得適度的溫飽,這裡也不失為是個可安居的樂園吧? 東尼原也是滿足他所擁有的,如今一場無情的風雨卻奪走了他年輕的妻子,也同時奪走了他的幸福。
  趁大夥大啖烤海鮮的當兒,我與幾位同事去看看東尼的家,稱為「家」是相當勉強的。那只是海邊一座因怕漲水而墊高一層的木寮,除了一張小木椅外沒有其他家具,牆上掛著一張妻子結婚時身著禮服的照片。木寮的屋頂牆壁破舊不堪,根本就擋不住風雨的,有同事在低語--「這是人住的嗎? 」我們都有同樣的疑問,然而眼下類似東尼住家的寮舍到處充斥,這島上的許多人就是住在這種不堪風雨入侵的小木寮裡,所不同的只是東尼失去了一個能使這個陋室變得溫暖的女人。
  揮別椰子島駛回宿霧的途中,萬里晴空的一角突然湧現層層烏雲,是一場風雨欲來的前奏。果然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很不幸,這兩句諺語,都應驗在椰子島那個年輕的東尼身上。不過或許也可作如是想,幸好他還年輕,也許不必太久,他又能尋回他心中的樂園吧。

* 百勝灘的歡聲之外


百勝灘泛舟

  早年就聽說,到菲律賓旅遊,如果沒有去馬尼拉近郊的百勝灘泛一回獨木舟,簡直就白去了趟菲島。實際上旅遊團通常也不會錯過這項安排的。
  原來是把泛獨木舟與台灣的秀姑巒溪泛舟聯想成相同的玩意兒的,實際上有相當大的分野。後者可說是幾個共乘的人同舟共濟,共享歡愉; 前者就完全是把歡樂建立在兩個划手的勞苦上,不是親歷其境,真是無法想像這些划手賺的是多麼辛苦的錢。
  百勝灘其實是一條河流,可供遊客泛舟的河段大約三幾公里。先是溯溪而上,河床由寬變窄,河水也由平緩逐漸變成湍急。一條獨木舟前後各有一個划手,中間可乘坐二至三人。我這條獨木舟的划手,一位年紀在五十上下,一位據那位年長的告知只有十四歲,還在念書,沒上課跑來打工的。當一長列獨木舟準備出發時,由一條裝有發動機的船拖著向前行,走過水流平緩的河段,大概是為節省時間也可替划手們省一點力氣。因為真正的挑戰是在較上游的峽谷區呢。
  河的兩岸的確可稱得上風光漪旎,儘管河水有些渾濁不夠乾淨,兩岸仍有不少婦女在漂洗衣物,洗好的衣服就地披在草坡上曝晒,與香港高樓間的萬國旗頗有同工之妙。菲島的特產水牛也隨處可見,還有不少兒童光著身子在河邊水淺處戲水,在這裡是很難與政治動亂不安的菲島聯想在一塊的。過了這段寬廣的河道,兩旁就是高聳入雲有如中橫太魯閣一樣的峽谷地段,河道較窄,且巨石羅列,形成激流處處。我們的獨木舟要通過這些石縫中的激流,就靠划手有如耍猴般在獨木舟與巨石間跳進跳出,徒手徒腳與尖利的岩石及湍急的水流博鬥,使出混身解數的推拖垃抬力道。中途稍事休息一下,再繼續奮鬥,直到「終點」站,也就是一座水量驚人的瀑布水源區。
  整個過程,的確可以「刺激、過癮」來形容。但再怎樣硬心腸的人,當看到兩個划手如泉湧出的汗水以及被河水打得一身濕,還有手足上滿佈舊創新傷的時候,總會產生一股不忍之心,覺得這些划手賺錢實在賺得太辛苦了。像這樣的「苦力」在台灣即使花再多的錢恐怕也很難找到有人願意幹的,而他們得輪番守候觀光客上門,一天跑那麼一趟( 約需兩三小時),還不是每天都輪得到,一個月下來大約只能賺到兩三千披索。
  「辛苦你了。」我對前頭年長的一位說。他苦笑笑,竟也說出一句「很辛苦」的中國話。在與激流博鬥一番後,我表示我們會多給他一點小費,他又笑笑說了句台語「阿彌陀佛」。大概近年台灣觀光客佔了不少數,這些靠觀光客吃飯的人也趕時髦,學幾句「應酬」話,卻是非常切身的真心話,無可置疑的。
  「歡迎你們再來,帶你的先生、孩子一起來玩。謝謝你們。」回程時他客氣的對我們說,這時是順流而下,比去時要輕鬆許多,也比較能聊幾句天。我自然回應說還會再來。只是還要不要再來泛一次舟,卻是耐人尋思的問題。再玩一次這種「遊戲」嘛,有點像是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 但是,如果大家都懷著這種婦人之仁而「拒絕」玩這種遊戲,這些划手豈不都要失業,無以為生?
  想不到,玩一趟百勝灘,卻玩出一些矛盾「情結」來,真也是始料未及的。


獨木舟的划手與激流搏鬥中

( 原載 81. 12. 27 中央副刊 )

回作家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