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六月作品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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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 客 德 國 家 庭

  去年九月間我代表服務單位去義大利出了一趟公差,在德國念書的女兒不遠千里坐了十幾小時的火車來義與我會合,協助我完成任務後,我們母女倆取道巴黎玩了兩三天,再一起回到女兒念書的城市,離法蘭克福約一個小時車程的威斯巴頓,我準備在此待幾天陪陪女兒,以慰她在異國的寂寥。
  我們隨身帶著幾箱大行李,大部份是給女兒的補給品,如泡麵、茶葉、香菇等食品,以及在義大利、巴黎見獵心喜採購的衣物,而不巧的是女兒在巴黎受了風寒,發著燒,從巴黎飛往德國的途中已面無人色,要顧著行李又要照顧女兒,我感到好憂心。女兒反而安慰我不用著急,說有朋友會來接機,是女兒的德籍朋友亞瑟,一個廿歲的德國青年。
  女兒稱這位朋友是鄰居,女兒住在一個名為科坌翰小鎮德國人的寄宿家庭裡,小鎮不大,居民彼此相熟,女兒的東方面孔,加上模樣可人,很引起當地一些年輕人注意,亞瑟是在一個年輕人的聚會中認識的,對女兒相當傾心,只是他比女兒小兩三歲,女兒採取比較保守的態度,饒是如此,亞瑟仍殷勤相待,來接機就是他主動提出的。
  出了法蘭克福機場海關,一眼即看到亞瑟,女兒給我看過照片,是個小帥哥,娃娃臉的女兒與他站在一起倒也看不出女兒比較「老」。
  亞瑟看女兒一副病容,又吐又喊肚子痛,就建議先到他家,再帶她去醫院看病。我顯得有點不自在,因為那天要搭飛機,我通常都是穿著襯衫牛仔褲上路,這樣一身「牛仔」裝扮去與亞瑟父母見面似乎很不禮貌,但女兒病成那個樣子,而且那天是周末,除了大醫院,所有診所都休診,我們人生地不熟,加上語言不通( 女兒才學幾個月的德文,與亞瑟多半以英語溝通) ,要想自個兒找醫院看醫生可真為難,亞瑟是那麼熱心,就顧不得體面不體面,接受了亞瑟的建議,先彎去他家。
  女兒去過亞瑟家幾次,與他的父母也有些熟稔了。他們相當可親,一見到我們就笑盈盈的迎出門來,使我內心感到無比的溫暖,都說德國人生性冷漠,這對中年德國夫婦卻給了我不同的感受。他們很關心女兒的病情,一家人用德語商討後,他們要我留下來,由亞瑟帶著女兒上醫院去,我心裡雖然著急,但到了這樣一個讓自己束手的生疏國度,既然有好心的人家伸出援手,我除了感激,只有接受他們善意的安排。
  亞瑟與女兒出去後,剩下我一人與亞瑟父母相處。他們的年齡與我相近,亞瑟父親阿瑟會一點點英語,母親完全不懂,她從書房找了一本德英字典,然後藉著這本字典我們開始「交談」,配上一些肢體語言,居然也能談出一些意思來。
  在等待女兒看病回來的幾個小時裡,感覺上也是相當漫長的,為了「打發」時間,亞瑟母親又弄點心給我吃,又搬出全家福包括他大兒子媳婦的相簿給我翻看。亞瑟也從醫院打過電話回來,他們講德語,我是鴨聽雷,但從說話的口氣,聽來好像有些嚴重。接完電話,亞瑟母親翻字典給我看幾個字彙,我了解女兒的情況說不定要住院,還要再觀察一下。我除了感到非常不安外,也頻頻向他們表示歉意及謝意,給他們帶來那麼多麻煩,他們又是那麼樣的仁慈,不斷的安慰我不要憂慮,會沒事的。


與主人的愛貓「奇波」合照


  近黃昏時,亞瑟母親為了消除我的焦慮,提議去散步,她覺得我身上穿的夾克太單薄,拿了自己一件厚外套給我披上。待走出家門後,又回頭取來那本我們藉以溝通的字典,我倆都為此笑開來。我們在附近走一圈,這真是個美麗寧謐的住宅區,尖頂別致的小洋樓,每戶庭院設計但見用心,在冷冽的秋冬季節仍有許多當令的花草盛開著。亞瑟母親一面與鄰人親切的寒喧著,一面藉著字典為我簡單介紹周遭的事物,我很感動,為這怡人的異國小鎮的黃昏景致,也為亞瑟母親高貴的舉止,她毫無日耳曼民族那種倨傲高不可攀的優越感。
  大約晚上八點,亞瑟帶著女兒回來了,女兒仍然很不舒服,那邊看醫生不像台灣,遇到這種情況通常會先來一針解除病人的痛苦。醫生只開了藥方,得自己去找藥局配藥( 不需住院已是萬幸) 。結果為了找一家肯在週末營業的藥局,亞瑟又帶著我們繞了大半個科坌翰才把藥配好,也多虧亞瑟,否則今天這種局面,我真會有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無助感。
  回到女兒住處服藥睡一覺,隔天女兒的精神就好多了。這晚亞瑟父母早已安排要請我這遠客吃飯及「喝酒」,他們問我要吃中餐還是德國餐,我想入境問俗,該嚐嚐德國菜才是,於是他們就請我們到一家德國餐廳吃牛排,阿瑟父子喝德國啤酒,我與女兒則跟著亞瑟母親喝蘋果酒,滋味相當不錯,我喝了兩杯,牛排也很好。德國煙槍也不少,店裡煙霧迷漫,客人縱聲說笑,少一份西餐廳特有的雅靜,卻是充溢著日耳曼民族的豪邁。這晚女兒精神胃口都很好,因此這餐飯大家也吃得特別輕鬆愉快。臨別時,我邀請他們第二天晚上由我請吃中國菜,他們欣然答應。
  我與女兒商量半天,遲遲不能決定是到餐廳請這一頓,還是利用亞瑟家的廚房由我親手掌廚,前者比較簡單,到威斯巴頓找一家中國飯店就能解決。後者嘛,做幾樣菜倒也難不倒我,只是擔心用西式廚房做中國菜,還有配料等問題,可能都會使做出來的菜,色香味俱打折扣。此事一夜未決,隔天又下著好大一場雨,想到還要上超市挑菜就意興闌珊起來,就決定還是上館子算了。
  那天女兒先帶我去威斯巴頓大街上逛逛。亞瑟母親在一家大百貨公司上半天班,下午四點下班,女兒順便帶我去看看她。女兒告訴她我們決定請他們去中國餐廳,她則說如果不太麻煩其實也可以到家裡做。女兒問我的意思,她說地下室就有生鮮超市,買菜不成問題,而且,她出門時已悄悄的帶了白米(德國的米又硬又黃,這米是一位大陸朋友送的),以備我改變主意時可派上用場,女兒就是有這番細心思,我當下表示同意,就去露一手吧。
  亞瑟母親問我們大概做餐飯需時多久,女兒告訴她連準備大約要兩三個小時,她笑說那就等她四點下班一起回家,大約七八點用餐正好。我們於是到超市採買菜蔬與鮮肉,我只能將就著買得到比較適合我「手藝」的菜色擬菜單,像紅燒獅子頭、洋蔥炒牛肉、素燴鮮菇及兩樣家常菜,再弄一道爽口的涼拌黃瓜,五個人,六菜一湯應該夠吃了。
  回到亞瑟家,即刻動手。首先,我遇到的難題是煮米飯,老外家通常是不用煮飯電鍋的,亞瑟家也不例外,亞瑟母親把櫥櫃門都打開,一疊疊講究的盤碟鍋具任我挑,我選了一個湯鍋,幸好我八歲時就學會用普通鍋子在爐火上「燜」飯,該在鍋裡放多少水,怎麼控制火候我都懂,不過用「電爐」燜飯可真是破題兒第一遭,煮這鍋飯我真是戰戰競競,萬一煮焦了,不只沒米飯配菜(就只這麼一包白米,有錢無處買的),更是丟臉。所幸,這鍋飯燜得相當成功,既Q且香。在一面注意飯鍋的「動靜」當口,我一面手也沒閒著,洗洗切切,又發現家裡的醬油不夠也不怎麼對味,亞瑟急忙帶著女兒到幾個超市搜尋,終於買回一瓶對味的港製品,沒有這瓶醬油,也許獅子頭得用清蒸的了。當然,還有一樣作料也是挺重要的,就是芡粉,因為這個東西不知老外用不用,也太難表達了,只好用麵粉來代替,結果燒出來的獅子頭也蠻具色香味的。其他幾道菜,大抵上也都做出了媽媽的味道來,沒有丟中國人的臉啦。
  在我手忙腳亂的準備飯菜時,女兒也過來幫我一些忙,在家裡她一直就是我家事上的好幫手。亞瑟母親也一直站在一旁,一臉想幫忙又幫不上忙的無奈。由於做中菜難免要把廚房搞得煙霧蒸騰(洋式廚房又都不設抽油煙機),我便好意叫女兒把亞瑟母親請到客廳「休息」,不一會聽到女兒笑嚷著說亞瑟母親告訴她,想見識中國菜的做法,我卻把她「攆」出廚房,很失望的樣子。我一聽又忙著要女兒把她請進廚房,我正在和著燒獅子頭的肉餡,之後甩肉丸子時我就請她跟我一道甩,她覺得挺好玩的,甩得不亦樂乎。她一面做,一面不斷說中國女性實在太偉大了,每天居然要花一兩小時做餐飯,還要工作,要帶孩子,她實在難以想像中國女人是如何兼顧的,難道中國女人都不用休息的嗎?(這些話都透過女兒翻譯的)另外她也奇怪中國女兒居然會自動自發的幫母親做家事,在她們德國,做女兒的幾乎都不動手做家事的。聽她說了這麼些話,感覺上我們母女成了中國女性的縮影一樣,讓她了解到中國女性確實比西方女人多一份艱忍的性格,幾千年的傳統己教我們對這樣的「做女人」方式習以為常,在她們看來卻成了異數,不知這算是中國女性的驕傲還是悲哀,且由個人自己去定位吧。
  更好玩的是亞瑟那位溫文不多語的父親阿瑟先生,他大概也從來不曾為等吃一餐飯要耗時一兩小時(做飯與寫作一樣我總成不了快手,自嘲是慢工出細活啦),當第一道紅燒獅子頭的香味不斷從廚房飄到客廳時,他就有些坐立難安,頻頻度步到廚房來探首一下,還故意縮縮鼻子表示是聞香而來,聽到說可以開飯了,高興得就像個孩子一樣,亞瑟也會在一旁敲邊鼓,這家人是個挺和樂的家庭,看他們的好興致,我越發想做一餐好吃的飯菜讓他們大快朵頤了。
  女兒幫亞瑟母親擺餐具,我們是中菜西吃,沒碗用盤子,不會用筷子就改用刀叉,菜則依各人需要自己取用。結果,份量蠻足的六菜一湯,一掃而光,特別是那道精心燒煮的獅子頭,更是叫眾人讚不絕口,我看吃得最爽的就是阿瑟父子了,阿瑟先生很幽默的說可不可以隔日再來做一頓,他從來不曾吃過這麼好吃的菜。我自己吃得不多,看大家吃得這麼開心,我就飽足了。


這桌菜是筆者秀出的中國食「文化」,主人阿瑟先生正專注的在「捧場」享用
(圖左至右:蓉兒、筆者、阿瑟夫人、阿瑟先生)


  飯後,女兒又「設計」了一項餘興節目,就是由我這老媽當眾「揮毫」,我嗔女兒是叫我當眾出醜,不過既然紙墨毛筆都帶齊全了,我的字雖談不上蒼勁俊秀,也還算工整,就「秀」一下固有的中國文化給老德瞧瞧也不算丟臉。那天是中秋節前夕,一輪明月掛在窗口,我於是寫了一首李白的詩「靜夜思」相贈,並利用字典「機會教育」一下,給他們解釋那首詩的意義。好玩的是他們對那管軟趴趴的毛筆居然能寫出好看的字相當好奇,亞瑟母親試一下,那管筆像掃把一樣不聽使喚,她就又相當嘆服中國人使用毛筆的功夫了。最後,我們又以最簡單容易領會的山、川、水、火等字告訴他們中國字形義造字的原理,他們也聽得興味盎然。事後我與女兒笑說我們似乎是為「闡揚」中國文化而來的,一下「輸」出這麼多,也不知人家能否消化得了。
  那晚十時許我們告別亞瑟父母,由亞瑟驅車送我們回住處,臨別時,阿瑟先生送我一盒三瓶包裝的葡萄酒禮盒,感受到這家人的濃情。此後,我沒有時間再造訪這個德國家庭。返台那天,女兒送我上機前,說她前日去參加亞瑟在家舉行的生日舞會時,已看到阿瑟老爹把我那幅難登大雅之堂的字裱上了,且掛在書房顯眼的牆壁上。我感到有些汗顏,但也為老祖宗的東西受到這個德國友人家歡迎感到高興。

( 原載 84. 02. 23 台灣副刊,曼谷世界日報轉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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