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六月作品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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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 人 風 骨 . 溫 婉 的 心

--- 懷 念 夢 燕 老 社 長



  做了許多夢,醒來就一幅影像最清晰,我去看夢燕老社長,不是像最近去榮總病房探望她的那種地方,而是在她習慣辦公的地方。她坐在打字機旁,準備寫什麼似的。我走過去,一種孺慕之情使我緊緊摟著她,久久,沒有言語,最後被鬧鈴叫醒,才知是在夢中,我的眼角微濕,與夢境十分吻合,我是哭了。夢中的我心裡其實是了然的,我再也看不到她了,她已經去到另一個極樂國度了。


余夢燕社長(中,胸前戴花環者)出國考察,女職員至機場送行


  實際上,在現實人生中,我從未與夢燕社長如此親近過,拉拉手,拍拍照,親切的交談是常有的,但多少保有一些距離。從第一天上她的課,到去郵報上班面見這位頂頭上司,她的威容即深深憾動了我。她炯炯慧黠的眼神,抑揚頓挫毫不含糊的京片子,自然呈現一種懾服人的作用,天性再如何桀驁不馴的後生晚輩,在她面前諒也不敢造次。
  雖說如此,在郵報工作六年,有機會與夢燕社長長年相處,也才了解這位在國內外新聞界都享有盛名的女報人強人風骨的內裡,卻包容了一顆非常溫柔而婉約的心。她的細心,以及包容人的心,在在令我這個小職員感念在心不敢或忘。
  當年,我與兩位同學一起以在學身份由董事長黃遹霈先生拔擢進入中國郵報工作,負責收集資料編排一本觀光雜誌。那時都由黃先生督導我們,黃先生性情隨和,又富童心,常與我們幾個學生打成一片,我們認真工作之餘,也愛跟他開開玩笑,有點沒大沒小,實際上我們是非常尊敬他的。而那段時日,也是我們幾個學生最歡愉的金色時光。不久之後,我們任務重編,我被安排在廣告部門做編務工作。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與黃太太,亦即夢燕社長有了較多職務上的接觸。
  最記得我剛調至廣告部負責廣告編排時,由於經驗不足,比較難掌握劃廣告版樣的原則,每每在送樣給社長過目時,都令她看了生氣,難免也要挨挨罵,有一回她大概對我的「孺子不可教也」大感失望,重重的削了我一頓,說我的工作成績若要她打分數,不只零分都拿不到,還應得負分。雖然我的自尊心因此大大受傷,不過也很慶幸社長並沒有因此叫我走路,還是很有耐心的調教我,直到我開竅為止。此後,我不斷在工作上創新作法,以增加工作效率,她都不吝當面嘉許我,還說只要有新點子,就應該給予鼓勵。她的鼓勵「動作」是多樣性的,也許只是幾句稱許的話語,也許是一個小可愛的獎品。當年郵報還在處境維艱的時期,也是精神鼓勵重於實質獎勵的時期,員工也頗能共體時艱,能得老闆幾句嘉勉的話就感到很滿足了。
  說起來,董事長與社長兩位老闆雖然趣味相投,對辦報都有一份狂熱,但心性上是明顯不同的。黃先生隨和、木訥、不喜酬酢,黃太太性子較急切、善於交際應酬。雖然如此,這對報人伉儷也因這種不同的個性,反而在事業上彼此配合得天衣無縫,相得益彰; 在情感上也因彼此感性、理性兼俱而能互相包容體諒,夫妻相敬如賓,稱得上是天作之合,讓人直覺他們彼此再也找不到更適合自己的人了。他們彼此欣賞,黃先生曾對來訪的記者形容黃太太 :「她,是一個不忸怩作態,直直爽爽的性情中人,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的聲音,因為她始終是學校辯論會的第一名,不僅能言善道,而且能寫文章,她這個人,連走起路來,踩在地上都咚咚有聲,即使到現在( 時黃太太六十二歲) 仍然如此。」黃太太對黃先生的印象則是 :「黃先生高我兩班,那時他大三,給我的印象是瘦高挑的個兒,非常機警的模樣,像透了我所喜歡的福爾摩斯那一型....這個人一點也不討厭....本來我是學歷史的,誰知踫到了讀新聞系的他,我不僅改了系,連我的一生也託付給他了。」少女時代即富有「女權」意識,個性堅忍不輕易服輸的她,當遇到令她傾心的男子,終也露出了她溫柔的女兒本色,甘於服「輸」做為人妻擔起相夫教子的天責了。


黃遹霈董事長休閒照


  事實上,黃太太的柔婉也不只是表現在夫妻之情上。她對部屬雖然要求較嚴苛,總希望大家都跟她一樣能力超強,達不到她的要求,有時會不留餘地的給對方一頓排頭吃,但性子發過後就沒事了,她不會老記住你的不是。她在忙著社裡大大小小事務之餘,她也極留心同仁的生活狀況,有急難的給與適當的濟助,同仁生病了更是不吝付出高度的關懷。以我親身的體會來說,有一回我得了重感冒,病得不輕,她知道我隻身在外,早晚都來宿舍看望我一次,還囑咐她的佣人給我熬牛肉湯補補病後體弱的身子。我結婚後,每每懷孕就「狀況」頻生,她曾非常包容的主動提到要給我「彈性」上班,好好把孩子生下來。這在廿幾年前可是非常了不起的宏觀,沒有恢宏氣度的老闆是不可能有這樣的雅量來包容職員讓她有免於「壓力」的權利的。我後來在一次又需請長假休養才有望保住胎兒的情況下,還是決定請辭,以免影嚮工作。
  雖然從此離開了郵報,但我仍三不五時就像回娘家一樣回郵報去探望黃先生黃太太,以及昔時相處如手足的老同事。就在我最後一次去榮總探望黃太太那一回,她已孱弱得不能多說話,她仍強自振作的說 :「妳雖然離開郵報了,我仍一直把妳當成郵報的人。妳寫的那篇文章( 指七十四年二月三日發表於台灣副刊的「我的工作考評得負分」,本文於八十一年農曆年除夕由警廣轉播) 我讀了。」我聽完真是感動得快哭了,但我不想增加病中社長的感傷,因此還強顏歡笑,要社長好好保養身子,我還想吃她手植的蔬果呢。
  那回去看夢燕社長,我特別在花店選購了一束花色非常鮮美的雲南菊送給她,她看了也甚歡喜。社長雖是強人作風,她也有非常感性柔婉的一面,她曾自我剖白 :「我如果不辦中國郵報,我很喜歡做家事,買菜,做菜,收拾屋子。」除了這些,她也喜歡園藝,她種花草果蔬,然後把成果與人分享。記得有一回,她從陽明山農莊拔了好大一捧小白菊送給我,我大喜,她說那是我送的花苗,現在已蔓生了一大片,要讓我分享美麗的成果。那捧美麗的小白菊足足在我案頭上有情地陪我兩星期,叫我捨不得扔掉它的是社長的那份巧心所帶給我那種真心的感動。因此這回我特意選一束美麗的菊花送給她,想她也能體會我無法忘情她曾送我的那束小白菊吧。夢燕社長的確是位剛毅卻多情的人。她在七十七年十月十四日黃先生逝世周年這天發表的一篇紀念文章中,有幾段文字讀後特別令我感動欲淚。她寫道:
  「這一年,我真不知是怎麼混過來的。表面上,我是很不寂寞的。你走後的一年中,國家、社會和報業的變化太大了。祥兒又學業種種關係,暫時無法全部負責起報社的事務來。我以七二高齡,每天仍須全天候工作,繁劇可想而知。但也幸虧了這忙碌,使我大部份的時候根本沒有時間想到你。下意識你還在報社編輯部看報或處理編務,或者在燕園裡餵魚看鳥。
  「可是,每當有什麼大小繁雜問題發生,我習慣性地想找你商量的時候; 或者孫兒女學校裡有了什麼好成績,要急著告訴你的時候,才猛地想你已經走了。遹霈,那時我黯然神傷,悄然淚下的椎心刺骨的感覺,你在天上可也能感覺到麼? 日處芸芸眾生之中,我那時卻自覺像一葉孤舟,獨自漂流在凶風惡浪的茫茫大海裡,說不出的孤獨與無助。
  「我倆生在一個動亂的大時代裡,前半生都在顛沛流離中渡過。來台後創辦英文中國郵報,三十多年來有一大半時間是在缺材少米的情形之下苦撐,所謂貧賤夫妻百事哀。但我們因為志同道合,也都不脫書生本色,不但不會牛衣對泣,而且樂此不疲。這幾年來情況稍稍好轉,方期祥兒第二次學成回來接棒,我們夫婦俟後便可徜徉山水,歸隱田園。不料你卻不再等待,悄悄地一聲不響自己先走了。遹霈,這是我們相識以來你最對不起我的一件事了。
  「唯一盼望到了我息勞歸主那一刻,我們終將重逢在主的國度裡,永遠攜手徜徉!
                你的愛妻  夢燕」

  夢燕社長於八十一年十月十二日安祥的走了,在黃先生遽然離她而去五年後幾乎同一個日子裡,肺癌攫走了她原是充滿活力的生命。她的辭世,以她過去對國家社會所做的貢獻,無疑是人才的一大斲傷,對報紙業界而言更是一大折損。不過如果想到她一生劬勞,難得休息,現在終可卸下仔肩,在天國的路上又有愛侶相伴,對懷念她的親友至交以及吾等小輩來說,銜恤弔唁之餘,多少也是一種安慰吧。

( 原載 81. 11. 13 台灣副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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