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這篇文章發表於十七年前,是本人隨波「涉足」股市的初體驗,二十年過去,看足股海翻騰,真可說洶險萬端,禍福難料,有得有失,欲涉足者一定要小心「應戰」,心臟不夠強的人,最好是玩點別的。
年近「而立」那年,除了也成家也立業(有份還可以的職業而已)之外,也趁「亂世」之際(退出聯合國),擁有了半個蝸殼(另半個殼是二姊的),自覺蠻有成就了。雖然買了殼後,常時顯得兩袖清風,生活拮据,但有了立錐之地那種安定的感覺使我滿足現狀。理財的觀念我不是沒有,但徒有觀念沒有寬裕的投資籌碼,也不知從何理起,慢慢來吧,我還年輕呢。
公寓後鄰住著一位外省籍性情隨和的王太太,我們常於洗衣時間在後陽台踫面,隔著一竿之遠的後弄聊些家常。她是純家庭主婦,我問她平日還做些什麼,她說有時上上號子,做做股票。我不懂股票,像鴨子聽雷,只嗯啊的回應一下,就像人家聊麻將一樣,一句也接不上,只會跟著傻笑。當時我甚至連「號子」是啥也不知道,以為王太太說的上號子與做股票是兩碼子事。對股票唯一較深刻的印象是三哥被股票害慘了(也是聯合國惹的禍),他原來用三十萬元買的股票,市值跌掉近一半(跌掉的部份幾乎夠買我那半個蝸居了)。
為了東山再起(做小生意),他們夫婦倆分別到工廠做事,三嫂的工作須一天坐上十小時,除了吃飯上廁所(不能跑得太勤快),不得任意離座。當年她最恨的家當怕就是椅子了,回家後她都是站著做家事、吃飯,晚上則像鴨子般蹶著屁股睡覺。大吐苦水之餘,連連發誓,今生今世再也不踫股票了。
股票究竟是什麼?它怎樣成了害人精?我完全茫然。當年王太太雖也講了點關於股票的事,但當她發現是對牛彈琴後,也覺沒趣不再多提了。我對與工作有關的產業訊息會熱衷吸收,但對與產業訊息亦關係密切的股票卻從不屑一顧。只有一次,心血來潮好奇心發作,才向我的頂頭上司請教:「股票的價位是怎麼產生的?誰在控制?」我的上司也算是經濟專家,但不知是他自己也缺乏股票操作實務,不甚懂股票,還是我自己太缺乏概念,有聽沒有懂,他解說了一下,我仍然滿頭霧水,仍然不知是哪隻看不見的手在操縱股價,也不便再問。反正股票是什麼東西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管它什麼漲停板或跌停板,我天天看報紙,就是不看股票版,那一堆密密麻麻的數字,看了就煩。
民國七十六年底,股價「狂飆」,不久又是股市「崩盤」。這些字眼不時出現在報紙頭條新聞,由不得我不去關注了。我對股價「狂飆」沒有那麼放在心上,因為自己從來沒指望要在這上頭賺錢,雖然知道近來做股票的人「都」很賺錢,但怎麼個賺法也始終搞不清楚。倒是「崩盤」這字眼有些觸目驚心,想到駕崩、血崩、崩山等,都是災難的代名詞,股市崩盤是否意味股市從此完蛋了?接著又看到許多以「哀鴻遍野」等悽愴字眼,形容像當年與三哥一樣境遇的投資人被套牢慘況報導。這回我多知道了一個「套牢」的股市用語,但畢竟事不關己,也很難從心底產生同情心,一方面無從同情起,一方面在這種情況下,同情心值幾何?有誰理會?投資人最想的無非是「解套行情」快快到來,其他都不重要了。
我開始閱讀報紙與股票相關的消息了,也注意股價的異動情形。在股價直落一段時間後,有專家呼籲投資人勿再殺低,「空手」的人則不妨選擇績優股「往下承接」,也就是可以「進場」了。看了一些時日的相關新聞後,我那潛在的「理財觀念」亦不覺蠢蠢欲動起來。當時股價指數從二千七百點反彈到二千九百點,看似止跌是進場的理想時機了,專家都說此時進場是撿便宜貨的良機呢,就聽專家的話,「擇優」買進幾張股票「玩玩」吧。都四十歲的人了,股票長成什麼樣子竟不曾看過,何能自詡是走在時代尖端的現代人呢?
可是我又迷惑了,何謂績優股?怎麼辨別?怎麼個買賣法?一旦想付諸行動時,才發現問題還有一大籮筐。于是一口氣買了幾本股票入門之類的書籍來K,閱讀是我平日的嗜好,睡覺前不讀點什麼是要鬧失眠的,但像這樣埋頭勤K書的傻勁,只有早年參加大專聯考時有過。唉呀!真沒想到,一般投資大眾戲稱的「玩股票」,還是門大學問呢!不用功如何能靠它賺錢?
研讀過相關書籍後,總算有了粗略概念。嗯!找「本益比」低的,低到何程度才合理?一時也不甚清楚,從表上選擇最低的買應該就沒錯。我的銀行存款有四、五十萬元,算算可以買東元一張,華新、台紙、新紡各二張,它們的本益比都在十倍上下,這樣的「投資組合」應該萬無一失吧。填單子時,有一位看來像股市老手的歐巴桑伸了伸脖子,看我買進什麼股票,然後我聽她似不屑的咕噥了一句「新紡?」我未加理會,買新紡有什麼不好?它的本益比還不到十倍哩,我可是「用功」研究來的心得呢!
豈知,就在我「進場」的第二天,指數又嘩啦啦下大雨般直直往下掉個沒完,專家紛紛自嘲跌破眼鏡了。原來摩肩接踵的號子,一下子變成小貓兩三隻,所謂「人氣」沒了。才幾天功夫,我的股票市值跌掉十幾萬元,快得令我發傻,真有點迅雷不及掩耳的感覺。我還沒自修完全部課程,已被牢牢套住了,好個震撼感十足的機會教育,這學費可出乎意料之外的昂貴啊!原來套牢就是這麼回事,賠錢(認賠賣者)也是這個樣子的賠法啊!還好我憂心難免,但未顯得特別驚慌,不像一位同時進場的股友般,也學人家老鳥慧劍斬情絲,先殺出去再說,我可是乖乖牌,一切聽專家的建言。我選的是績優股,公司賺錢,每年穩定配股配息即可抵過銀行利息,錢也不是借來的,何必慌賠錢賣,我才不幹呢(不過如懂得「停損」操作,可能損失小一點,只是菜鳥哪裡懂得這招啊)。於是,我當股東去了。
當了股東,自然關心公司何時配股配息。問東元,問華新,都得到比較肯定的答覆。問到台紙、新紡,我的心卻沈下來。台紙告訴我他們要把盈餘拿去彌補往年的虧損,故無息可配;問新紡,答覆也是一樣,只是新紡的人告訴我,他們公司可能辦理現金增資。何謂現金增資?對投資人有什麼好處?我都不懂,但也不便多問,免得把自己的傻相敗露無遺。但我真是迷惑不已,為什麼呢?表上列的本益比明明很低,卻又都說無息可配,我有受騙的感覺。原來光是此表也不盡可做為買進股票的依據啊!我千挑萬選,竟然一起步就選到兩家虧損累累的公司,所謂揀啊揀,揀到賣龍眼的,真是倒了八輩子楣了。菜鳥!菜鳥!我突然想起那個伸脖子過來瞧瞧的歐巴桑,她心裡大概也直在竊笑我這股市菜鳥,何以買這種爛股吧!
股價指數從我進場的兩千九百多點,跌到兩千四百點始止跌觸底(那時市場規模小,所有股票齊聲跌停也只有一百多點),我大膽的又逢低買進一張華新,結果當股價彈升後,套牢的部份且不計較,這張華新倒是讓我初嚐賺錢的甜頭。然後慢慢一些套牢的股票也慢慢解套,賺了股息,也賺了些差價,連台紙也小賺了一點。只有新紡久久按兵不動,而且交易出奇的冷清,簡直就是超級冷門股,我對它無可奈何,幾次想丟了它又不甚甘心,只好跟它耗,比定力,不去多管它了。突然有一天,當多數股票都收黑時,它居然像顆暗夜星空的孤星般,高掛漲停板,耀眼異常,我只覺莫名其妙,也讓它莫名其妙的漲過幾支漲停板後,趕快獲利了結,遠離這支所謂的投機股,我可壓根兒沒想過要做投機的人哩。不過算算這支「爛股」,居然比別的績優股賺得多,真是誤打誤撞,好奇怪,而這就是台灣的股市「正常」怪現象。
當股價又隨著投資人的健忘,脫離崩盤陰影節節高漲之際,我也略略懂得什麼加碼購進,我把為孩子在郵局定存的儲蓄通通領出,也向老公連哄帶騙的調度了些他名下的存款投入股市,仍選擇一些確定能配股配息的績優股,準備長期投資,雖然所賺差價較有限,心裡卻安穩多了。
我是上班族,沒有時間上號子,也不便聽行情轉播,我只利用晚間把報紙的股票行情及一些相關消息瀏覽一下,要進出便擇好一個價位,託一位較閒的同學代遞單子,以守株待兔的方式買賣,有沒有成交都無所謂,反正是抱著長期投資的心態做股票的。待做的事還有許多,只覺要大半天耗在號子或守在收音機旁(那時還沒有網路)搶進殺出,也蠻累的。有些股友不諱言自己是生活在股市的刀光劍影中,如果他覺得日子非得過得如此刺激便不過癮,也就罷了,否則純為生活或賺取更多的錢而扮演這種拚命三郎,說起來也是有點兒悲哀的。
在股海「翻騰」了三年,經過幾次大風大浪,像經國先生逝世、雷大戶事件、證所稅風波、免稅行情的誤導、六四天安門事件、總統選舉行情失靈,以及近數月來的波斯灣風雲等等。我的「股齡」雖淺,卻經歷了台灣股市有史以來最慘烈的變革與創痛,指數大起大落,從一萬二千點的高峰摔落到二千多點,資本市值一下縮水只剩五分之一,許多個股甚至只剩十分之一不到,真是資本市場的一大浩劫。我有幸恭逢其「盛」,雖未鍊就一副金剛不壞之身,卻也增加不少人生閱歷。股票市場是相當敏感脆弱的資本市場,任何風吹草動都足以使之一夜之間豬羊變色,面目全非(那時常謠傳王永慶身體如何如何,一有謠言,台塑三寶的股價便應聲跌停)。三年來,幾度眼看它起高樓,轉眼又看它樓塌了,有人賺了大錢,也有人傾家蕩產,說穿了,也不過是社會財富重分配的金錢遊戲而已。
至於我這股市菜鳥,在民國七十九年封關,指數站在四千五百點這天,檢視自己的投資「成果」,在七、八成投資人(包括股市大戶及證券自營商)皆仍傷痕累累的情況下,我居然還是小小的贏家,除了存款帳面還是正數外,也成了十來家上市公司的小小股東,手下擁有的股份多則千餘股,少至數十股,「名位」雖小,享有的權利卻與大股東相當,配息配股有份,開股東會發紀念品也少不得要通知我一下。如今許多股子又衍生了第二代,甚至第三代,真也算得上子孫滿堂了。把守財奴那套搬弄出來,攏一攏,電算機按按,竟也有數位數的市值,我情不自禁的向老公邀功的說,只要台灣政治安定,經濟適度成長或不要過度萎縮,咱們將來退休後,靠這些股子股孫來奉養大概也能安度晚年吧。想當初瞞著老公偷偷進場,被套牢時更不敢聲張嚷嚷(就更別說要上街頭抗議示威了),今日的「我」,與當年的股市菜鳥豈可同日而語!
不過也別得意得太早啦,股票這東西,除非見好即收抽身股市(我即在指數高點時,及時抽離部份資金才保住了「戰果」),否則紙上富貴,宛若浮生夢一場,股票一張紙,你永遠無法捉摸到它的真確價值,時而貴如黃金,時而賤如糞土,即使自命專家者,亦不時趴在地上滿地找跌破的眼鏡,而且在台灣這個投機色彩濃厚的股票市場,像我們這種小散戶永遠成不了股市大贏家,能賺點錢是憑一點點的機運,一點點的智慧(包括用功累積各種知識),也還要具有一點點的「禪心」(抱著少賺留些給別人賺的心)。除此,便都屬一些不確定的因素及變數了(如突如其來的利多或利空消息,因為在空頭市場也仍有獲利的人),如果一個人沒有憂患意識,或者患得患失之心太重,我還是要勸他不妨與股市保持點距離,摔得鼻青臉腫事小,搞到傾家蕩產事大。菜鳥的成長,好比保溫箱中未足月的早產兒,實實在在也是要以非比尋常的用心換取的。
(原載 80年1月26日 台灣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