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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 命 之 旅 多 寂 然
--  憶 亡 母

  從我生而有記憶以來,母親的生命列車即蠕行在寂然無聲的世界中。寂寞的旅程,直延續到人生的終站,最後回歸到一個真正靜寂但是無爭的世界。
  跟著母親串門子一向是很有趣的,靜靜坐著聽大人說話,我也顯得很有耐心。但那天晚上,我實在感到氣憤難抑,如坐針氈,終於拖著母親急步走出鄰居的客廳,隱入伸手不見五指的漫漫夜色中。怕母親走不好,小手緊緊牽住母親的手,眼淚則像斷線的珠子般滾落在頰上,在唇邊,未足十歲小小的心靈,已被鄰人那一陣陣對母親發出的笑謔聲刺傷了。他們不能這樣對待母親的,母親耳朵「重」,對「河洛」話又不靈光,聽話當然難免顛三倒四,但母親是好人,對誰都好,他們為什麼要拿母親的耳朵開玩笑呢?我幾乎哭出聲來了,幸好天那麼黑,母親看不見,自然也聽不見。我但願母親什麼都不知道,只當我在耍性子罷了。
  我也聽不慣父親動不動就用一種我譯不出的客語「耳聾X」來吆喝母親,吼聲大到足可讓母親聽見有餘。母親也許已習慣了父親的壞脾氣,她有時雖也很生氣,敢於頂撞幾句,但都不是針對父親的那句稱呼,而是氣一些別的。母親似乎已不太在乎人家對她耳聾的看法,她總是以和平的神態來接受命運的安排--失聰、風濕關節炎、糖尿病等痼疾加給她的不便與痛楚,甚至難得聽她嘆聲無奈。倒是我這滿女,始終為此事耿耿於懷,即令是童稚的心靈,我也從不認為母親是個聾子有什麼可羞,但我生氣任何對母親不管是無心或是有意的嘲謔,總覺得母親已活得夠辛苦的了,為什麼好好的人們,包括自己最親的人,不能避諱她的缺陷呢?這世界是那樣不公平的嗎?
  從小我便能頗知「輕重」的扮演著母親耳朵的角色,我習慣於附在她的耳朵邊,把我聽到的話轉述給她,即使是在戲園子或在電影院裡,我也總是無視於旁人的感覺及投射過來迷惑的眼神,在靜悄悄的場合中,多少帶點「石破天驚」之勢,把劇情轉述給她聽。電影「梁山伯與祝英台」上演時,我已是個頗懂人情世故的大一學生,帶母親去看時,我照樣「目中無人」的嚷嚷如故。母親比較愛看大戲(歌仔戲),每齣戲大約演十天,因為路遙,走路約莫要一小時(為了節省每趟一元五角的車費),家裡也不富有,只能挑著看。戲碼好的,她就看前面一集,中間一集,再就是最後把奸臣殺光光的那一集壓軸好戲。我是她的「耳朵」,自然每次都得跟著去,事實上我也愛看,看到後來,我甚至以為或許有一天自己也會跑去唱歌仔戲了。上中學後,我比較不常陪母親去看戲了,她跟鄰居一道去,人家是不是肯不厭其煩的充當她的耳朵,我就不太清楚了,但老式的歌仔戲,做工較講究,光看著她們比劃,也不會全然沒趣的。
  儘管母親看似安於她寂然無聲的世界,但我卻覺得生活上缺乏各種音籟的衝擊,總有種悲涼的感覺。樂音讓人聽來如沐春風通體舒暢固不待言,噪音或許令人難忍,使人感到手足無措,但真到了「孰不可忍」的地步,也總可以設法躲開去。何況人在孤寂難忍時,甚至噪音也可以變成美妙的樂音。而一個失聰的人,則毫無選擇餘地,他得時常忍受那種異常的靜寂,除非有人刻意找他說說話兒。母親之能忍受這一切,多半是認命的成份居多,她也不是一個難耐寂寞的人,所以難得聽她抱怨。讀高中時,從同學處獲知有一種叫「助聽器」的科技產物,能幫助聾人收音,我便開始夢想母親也能擁有那麼一付,同學愛惠的哥哥就有一付,聽說要幾千元。哦,幾千元,聽起來雖是天文數字,不過現在雖沒能力買,也許將來有一天,等我會賺錢了,我會有能力買它一付讓母親戴戴的。當我把這個想法告訴母親時,她反應並不熱烈,她說:「阿嬸老了,我也習慣了,妳叔那麼愛罵人,妳嫂嫂的嘴妳也是知道的,聽不到那些閒言閒語,反倒耳根清淨,我習慣了,妳就是會賺錢,也不要花那種錢,錢難賺哪。」
  那年母親快六十歲了,由於常年為病痛所苦,又是一付農婦打扮,樣子看去比實際年齡還要蒼老些。聽了她的話,我內心總有股難言的淒苦感覺,當年我實在還不太能了解母親對此事反應冷淡,是心疼花錢呢?還是她果真認命於她的無聲世界?也許兩者因素都有吧。由於當時自己毫無經濟能力,只能把購買助聽器當做一個願望埋入心底。
  大學畢業做事後,我的收入不算多,但生活克己,可有些節餘,大多寄回貼補家用,少數給母親做私房錢,或買治風濕痛藥物,直到結婚時也未存有私房錢。外子也是「窮小子」一個,兩人毫無經濟基礎,只憑著一股同心協力,白手起家的傻勁,便攜手步向紅毯那端。婚後,私心裡一直希望能趕快存點錢買一席立錐之地,圖個安定,後來便與二姊各出資數萬元並貸款,在石牌合購了一層名符其實的「公寓」,那時許多家用品都是揩二姊的油的。為了繳貸款及生活,我們的經濟始終不很寬裕,不久因有了蓉兒,我辭去原來的工作,一家子的生活重擔便由外子獨立撐持,一面還得顧著他未竟的學業。日子在克勤克儉的生活中消逝著,給母親買助聽器的心願,便一直停在「想想」而已。
  我重新就業後,外子的學業也告一段落,可以全心全力打拚了,幾年後我們的生活真正改善了,助聽器的價格不致再嚇著我。但當我再度向母親提起時,她比以前更堅定的表示她不需要那「東西」,仍是那句老話:「我老了,還戴那個做什麼,跟妳說我習慣了,好聽的話自然有人大聲講給我聽,不好聽的話聽它做什麼呢?我知道妳和明君(是外子久已不用的小名,因本名她老是聽不清楚發不準音,叫明君則順口)都很孝順我,每次都給我那麼多錢,夠了,我很歡喜了。」
  兩年後,母親靜靜而安詳地走了,我們的哭聲再也喚不醒她,她是真正安息於她生前即已「習慣」的靜謐無聲的世界了。
  母親走了,帶不走的是我內心深深的自責,是的,母親的話也許不無道理,而助聽器沒買成,說起來更像是「恭敬不如從命」,其實那又何嘗不是自己的私心在作祟呢?如果早在幾年前,毅然買它一付,母親說不定也會歡喜的,而自己當年終日汲汲營營的,是急於尋覓一席立錐之地,如此自私,還能算是「孝順」嗎?
  母親,母親,我知道您不會怪女兒,一點也不會,但我又於心何安呢?母親,原諒女兒的自私吧,但願您在天之靈,能聽得見。

  (原載71年11月13日 台灣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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