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六月作品欣賞
故 居
這是故居的最新風貌,左邊原種有一溜綠竹,今已被一落屋舍取代常常想起那棟如今已換了主人的故居老屋,一棟在卅多年前算得上是體面的紅瓦厝。牆壁是土埆(或稱土結)砌起來的,但抹上厚厚一層石灰後,也白得亮眼,配上紅瓦片覆蓋的厝頂,我看除了鍾醫生那棟華麗的花園洋房無人能比外,它確是村子裡有數的幾棟「水厝」(台語謂漂亮的房子)之一。
它其實只是典型的台灣農村常見的那種平房而已,只是我們那個村子多的是老舊茅屋,因此它便被襯托得身價非凡起來,儼然是有錢人家的樣子。實際上,我們的生計也是常常處於拮据狀態,務農人家,靠天吃飯的時候多,日子只算過得去罷了。
父親是一個善於窮則變,但變了卻不一定通的人。也許有感於只種田難以過比較好的生活,因此他常設法弄點小生意來做做,他賣過布,賣過水果,賣過茶葉飼料,也曾打定主意到大都市做餐飲生意等等,到最後卻沒有一樣能成為「事業」的。在起造那棟瓦厝時,他突然想將種了多年的水稻轉作,改種經濟效益較好的菸草,於是特別請師傅造了一座高出屋頂約一層樓高的菸樓。結果新厝蓋好後,不知何故又改變了主意,不種菸草了。那座菸樓便一直有點滑稽的閒置在那兒多年,後來乾脆又把它敲平了。這一造一拆間,很花了些冤枉錢,只有母親偶爾會嘀咕一下,我們做子女的,對父親的所做所為,從來都是噤若寒蟬,不敢吭一聲的。
我們的瓦厝談不上有「曲線美」,屋脊平平的,房間的格局也是平面型的。客廳居中,一邊是菸樓及廚房所在,還有一間僅夠容身及放置一個鉛桶的小洗澡間。客廳的另一邊有兩間臥房,房間前面設有一道簷廊,廊上經年堆著一些農具及柴薪什物。房間旁邊是間牛欄,牛欄前方有雞舍及豬舍,豬舍邊設了一間廁所,是那種如廁時會發出「咚!咚!」聲的老式茅坑。即使簡陋,在村裡也是「奇貨可居」,很多家裡沒有廁所的鄰居,都到這裡方便,它於是成了「公廁」,對務農人家來說,「肥水」是多多益善,村裡擁有廁所的人家,無不大開方便之門的。
家裡除了父母親,還有兄姊,連我共為七口之家。大哥結婚後,他們倆口子擁有一間臥房,另一間臥房便簡單隔成兩小間,父母一間,二哥三哥一間。那年我七、八歲,有時候跟父母擠,有時跟哥哥擠,大姊遠赴新竹叔父家學裁縫去了(後來就「順便」在那兒嫁了)。記得父親睡覺時鼾聲很大,每次鼾聲大作時,兩個已上了中學的哥哥便惡作劇的在隔壁假鼾,與父親的鼾聲互相呼應,我們兄妹常為此躲在被窩裡笑不可抑。而父親的鼾聲不久總會平息下來,我奇怪愛發脾氣罵人的父親,竟能容忍他的子女跟他這樣「做對」,多年後的今天仍感到不解,也許他根本也不曾聽到來自另一邊的鼾聲吧?
筆者與大哥在屋簷下席地而坐
待二哥也要結婚時,第二間臥房又重新打通給他們做新房,我與父母睡到菸樓打掉後改造的一間統舖。統舖邊擺了一張書桌,因此它又兼有「寫字間」的功能,做功課便從最早的禾埕板凳,移至客廳的神桌,再移到帶有書香氣息的書桌了。二哥在高雄煉油廠做事,新婚不久即搬到廠方宿舍去住了,大姊已出嫁,三哥當兵去了,家裡人口少了,我於是可以獨自一人佔用二哥的新房,長到十幾歲,終於擁有自己的「閨房」,可以不必再尷尬的跟父母擠在一張床上了。我的房有兩扇小小的木窗,一扇直窺前面的禾埕,一扇開向後鄰,兩扇窗只供通風,沒什麼「VIEW」可言,談不上浪漫,室內也沒特殊裝潢,但它由我獨享(二哥兄嫂回來時,我就得睡到別處去),享有「隱私權」,便覺十分滿足了。
我們的房子是面向東方的,開門即可見山,我每天都起得比太陽早,因此常可看到旭日冉冉自山頭升起的燦爛景象。農曆每月十五,更不會錯過欣賞一輪明月自山頭跳出來的美好鏡頭。那座山離家有幾里遠,少時眼力很好,可以清楚的看到蓋在山脊上的一座涼亭,有一回翻過山頭去美濃玩,曾在那兒歇過的,每天朝那座山觀望的同時,總也習慣性的瞄它一眼。有一天,它卻從眼底徹底消失了,在一場暴風雨洗劫之後。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我清楚記得我當時那種錯愕難以置信的心情,此後再朝那座山望去時,總像失去什麼寶愛之物一樣,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禾埕在農村有著相當重要的地位,許多農作物像稻穀、黃豆,收成後都要先利用禾埕曝曬打理,再打包進倉。我們屋前也有一方相當寬敞的禾埕,初期沒有經費舖紅毛泥(水泥),泥土地面經年踩踏會產生泥粉,不適曬榖,因此每在稻穀收成前,父親便會收來一堆堆牛糞,摻上水然後要我們用竹掃帚把它們和開,「抹」在泥地上,要抹得十分均勻,經過陽光曝曬後,泥面便顯得堅硬,淡淡的墨綠色,看來還有煥然一新的感覺。如此克難了幾年,我很高興我們的禾埕終於也舖上了紅毛泥,雖然牛糞不是頂骯髒的東西,但我還是不喜歡赤腳抹牛糞的那樣一份特別差事,想起來還是覺得有點噁心的。
父母與孫兒女(前排左至右:春君、春旦、奇明、春美、春尾)在故居禾程的合照
我們的禾埕在村子裡是數一數二大的,加上地點適中,因此經常有走江湖賣藥的把戲班子,來借用我們的禾埕當「獻藝」場所。有些技藝「叫座」,生意又好的班子,可以連演好幾天,特別是唱歌仔戲的。小時候我對他們的光臨通常是蠻歡迎的,喜歡那種鬧熱滾滾的光景,因著地利之便,我又可以佔到最佳位置好看個痛快。早年的農村太缺乏娛樂活動,所以那些把戲班子,只要會幾下功夫,便能把鄰近幾個村的人都吸引來(演出之前要去敲鑼打鼓一番),我們的禾埕便一直兼扮著最佳舞台的角色。
故居最叫我懷念的景物,該是屋旁那幾叢翠竹及一棵苦楝樹了。竹種著有小葉綠竹及大葉麻竹,那叢麻竹除了供應我最愛吃的竹筍外,每年要包粽子時便自然想到它。河洛人包粽子,喜用月桃葉,包得又肥又大。客家人則偏愛用竹葉,不管是鹹粽或鹼粽。竹葉較小,包的粽子玲瓏可愛,我常拎著母親包的好看又好吃的竹葉粽子,先在玩伴間炫耀一陣子,才開始吃那融有竹葉香味的粽子。另外,竹葉也可摺成小船玩,屋旁有一條小溝渠,沒事時我總是摺著一隻又一隻的小船在溝渠中流放,一隻隻小船載走了無數屬於童稚的夢幻,也載走了一個在農村長大,未見過什麼世面的少小童年。
至於那棵苦楝樹,也是有來頭的。母親不知是刻意,還是不經意的從哪兒挖來那麼一棵樹苗,種在溝旁綠竹邊,它便在不知不覺間茁壯了起來。它長得很高,幾乎不讓那一排翠竹專美於前,隨著季節的變化,春夏間綠葉成蔭,還開著密密麻麻的紫色小花,風兒一吹,便將濃郁的花香溢滿四鄰。到了秋冬後,花葉飄零,枝椏間則掛起由綠而金黃,而焦褐,變化多端的金鈴子,煞是好看。那些楝果也是我兒時的玩物,辦家家酒時,它可以串起來充當新娘子的金珠項鍊,也可以變成餐桌上的佳餚,它使童年的生活過得益為豐實起來。
屋旁的翠竹綠樹也是小鳥築巢的好所在,那年頭鳥兒好像特別多,我們常可在樹椏間找到鳥巢,築得低的便逃不過頑童的惡作劇,把它們搗下來掏鳥蛋,掏雛鳥,其實不是想吃它們,純是淘氣好玩罷了。我也掏過,我們只是村童,沒什麼「生態保育」的概念,鳥兒要保命的話,只有自求多福,把巢築高點兒了。
筆者大學時代攝於故居豬舍前,那時家裡還養著一群火雞
回想起來,故居值得眷戀的地方實在太多了,不過當年因為一些家庭因素,還有一些個人理想,我卻急著離開它。我太想探究外界的海闊天空,胸臆間時時激起一種遨遊四海的壯志,我是個女孩兒,「深造」是我離開家鄉最為名正言順的藉口,因此我努力啃著書本,考上大學,遂了心願。但我並沒有忘記它,即使後來家人不知在何種情境下將它賣了,再回故鄉時,我仍會懷著依戀之心,去看看那座處處有我成長痕跡可尋的老屋。它當然不再是一棟「水厝」,房舍已略整建過,屋旁的竹叢不見了,苦楝也砍了,成長的痕跡在卅年歲月的流轉間,一點一滴的被磨蝕掉了。那自然是種令人不甚愉快的改變,然而,我又有何權利去要求人家保持原來的風貌呢?畢竟我們不再是它的主人了。我曾有個不切實際的想頭,如果那位新主人有意出讓,且價錢合適的話,我願意再把它頂回來,然後重新在屋旁種上一排翠竹,種幾棵我喜愛的樹,苦楝樹是一定要種的,雖然我不一定回去定居,但我會請大哥就近照護它們的。當然這也只是純屬我個人一種自私的念頭而已,不過也只有懷著這樣一種「異念」,方能一解我對故居的遙念之情。(原載 76年2月14日 新生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