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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

  收到大姊寄來的書【山居歲月】,內心真是驚喜莫名。

  我並不感到意外,要大姊寫【山居歲月】是我出的點子,書名也是我幫她想好的,因為她的一生幾乎都與山為伍。而我之所以感到驚喜,是這本書讓我有「驚艷」的感覺,以「影印」製作的水平來說,它真的超乎想像的漂亮,也真的就像一本「書」,雖然它只是薄薄的六十頁(註)。

  而可愛的不只是它的漂亮外表,它的精神內涵尤其令人感動。

  大姊大我十一歲,從小喜歡聽她講故事。年長後各居南北,每次與大姊聚晤,她總會講一些在山裡的生活故事給我聽,我常聽得又哭又笑的,很想把她的故事寫下來,但我忙著寫別的,擱久就會忘了她那些精采的故事細節。我便慫恿她把這些點點滴滴寫下來,我知道要一位只讀過一年國語的「老人家」寫「作文」,實在是太難為她了。我說妳不用想太多「文法」的問題,就像在說故事給我聽一樣,想到什麼寫什麼就好了。

  這大概是兩三年前的事。她果然開始「埋頭」苦寫起來,把一本字典都快翻爛了,寫了兩三萬字吧,寄給我,當然裡頭錯別字連篇,如孩子的「孩」,她總把「子」與「亥」兩邊錯置,「在」與「再」老是分不清,但她的文意很流暢,有些地方還寫得很精采逗趣呢。

  我幫她改了一下錯別字,順順語氣。寄回去後,她又想到一些別的,又加了不少內容。她知道我較忙,也會找已從教職退休的堂妹秀玉及女婿還有淑妃老師再幫她看一下,初稿她總共謄寫了三次才「定稿」,她說一定要把她的寶貝書稿謄寫得漂漂亮亮的(大姊真的當它是寶貝,敏督利颱風肆虐南台灣,荖濃溪水暴漲,疏散村民時,她收拾的「細軟」中便包括這本書稿)。有趣的是,當她悶著頭「寫字」的時候,大字不識一個的姊夫,總搞不清楚這個「老太婆」是怎麼了,瘋了不成?鎮日寫個不停。大姊知道跟他說也說不清楚,就自顧自的寫著她的「回憶錄」。我幫她訂了兩個書名,一是「內山媳婦」,一是「山居歲月」。她選了後者,說比較具有「文藝」味。

  兩年前她跟著村長去六龜國中補校「上學」,七十高齡的她成了班上最「資深」的學生。雖最年長,學習精神卻足令年輕人汗顏,她學英文ABC,也學上網發E-MAIL,電腦打字的能力更讓老師刮目相看,直稱「賢妹,妳好棒」。

  真的很棒!我要她把她的「著作」慢慢敲到電腦裡再列印出來,然後找幾張有紀念性的照片如結婚照、少女照、家族照什麼的,去找家影印店複印後裝訂成冊,就算得是一本「書」了。她便照著我說的一一去進行。然後有一天她來台北玩,告訴我已打好字準備交給影印店「付梓」了,我沒有看到她的電腦版本(那陣子我剛好有事出國),當我「套問」出她是從第一個字打到最後一個字,從頭到尾未分段落,其間只字句間有「清一色」的逗點,列印在A4紙上每張都滿滿「黑壓壓」一片時,我差點「昏倒」,我說幾萬字的東西,沒有段落,要人從頭一口氣讀下來,可會累得叫人喘不過氣來喲。她說她那裡知道書要怎麼「做」,以為只要打好字送去印就行了。兩個老姊妹為此把眼淚都笑出來了。

  聽我這樣一說,她原來準備多玩幾天的便再也無心住下來了,急著趕回去,照我實地在電腦教她操作的方式,分段落、加句號,將原稿大大修理一番,便這樣一彎三折的,【山居歲月】終於出版了。「初版」總共印了二十五本,她原先「精算」過,兄弟姊妹加上自己的家人好友等,只要印個十五本就足夠了。我想想應該不夠,才又追加了十本。當她打完字送去影印店時,楊老闆有點不相信那幾十頁的書稿是大姊「寫」出來的,更不敢置信它們是由大姊自己「打」進電腦的,「崇拜」之心油然而生,竟自動拿起相機,跑到大姊山坳的住處,幫大姊拍了幾張「特寫」鏡頭,做封面設計,把大姊這本處女作印製得「有模有樣」,相當精美(大姊早打算「不惜成本」來印它)。結果大姊的書在小山村造成「騷動」,書一出爐就缺貨,送到最後連她自己留的一本也被「搶」走了。當然要「再版」囉。

  趁著「再版」之際,我給她寫了這篇小序,另外做幾個標題方便大家閱讀,其他便都是原汁原味了。這本書可說多以「台灣國語」寫成,我沒有幫她多做修正,讓其保留「原味」反倒別有「笑果」。全書遣詞用字很隨性,感覺上有點像「亂針繡」,沒有章法,但隨意讀來嘛也通。大姊只讀一年中文,能寫出這樣的文字已經十分難能可貴了。仔細讀來,文中也引用了若干佳句,如「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錢不是萬能,可是沒錢也是萬萬不能」等,這些都是大姊平日愛看書學得的。行文間大姊對我們那位有如太上皇般的老爸(我讀高中時寫的日記中便常把父親形容為「暴君」)著墨甚多,大姊寫得並不算過份,父親其實是深具愛心的人,只是脾氣太暴躁了。如今,他老人家已過世近三十年,我偶爾還會夢到他,可笑的是在夢中我竟然仍害怕他會沒來由痛罵我一頓。雖然我們也知道他是愛子女的,但他嚴厲的管教方式卻一直是我們做子女的最大夢魘。另外,大姊寫到她的山居生活,我在捧讀之餘總還是止不住掉眼淚,大姊的一生實在過得太艱苦了,無論是新埔太平窩或六龜大津村,都吃了不少苦頭,幸好她是樂天知命的人,她的樂觀進取及善良最後也得到了好的報償,真箇是「人在做,天在看」。她這種草根性奮發圖強的故事,足堪讓一些自認苦命的人引為借鏡。

  最後,我要說我大姊是位所謂「欠栽培」的才女,她只讀一年中文,卻憑自修而能讀能寫,也很會畫圖,如果當年她有機會多受幾年教育,她的成就當不止於此。我深深為大姊的好樣喝采!

                                     劉菊英 誌於民國九十三年九月

【註】大姊這本【山居歲月】已再印數次,內容增加許多,頁數早已破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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