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山奇人文江明樹

日期:200810
詩與禪的雙照雙映--三論龔顯榮的詩

 

  在台灣詩壇上,植物園主義的多元繽紛、多音交響。
  從追風四首詩發表後,開始紮根,這是一個系譜。到了一九四九年,紀弦等人從大陸移植來台,這是另一個系譜;陳千武稱之為「現代詩的兩個根球」。兩者接觸、交流碰撞,相互滲透,詩人一個一個誕生、竄起,絕大部分發表在《現代詩》、《藍星》、《創世紀》、《笠》等詩刊。
  詩人龔顯榮隸屬「笠」詩社,曾獲吳濁流現代詩獎,但其詩鮮少被注意被評論。觀察龔顯榮發表現代詩的作品,禪詩約佔發表作品的一半,在台灣詩壇上,這是殊異的存在。一些詩人偶作,所在都有,而在量與質上,周夢蝶是禪詩的翹楚,還有楊風、楊雨河等人。龔顯榮致力於寫禪詩,其表現如何?
  以詩表現禪的精神,龔顯榮如此自述:
  「嘗試從事詩作,主要緣於個人生性急躁,定力浮動,定力浮淺;加上生活上攀緣既雜且廣,身心常處於一種勞累不安的狀態,難以有寧靜的耐性捕捉泉湧的意象書寫長篇繁文。復次,個人在年輕時稍涉獵禪門公案,諸多禪者之論述其文字的練達簡潔,型範成我個人的一種情見。」
  又說「我的詩中加了一大票禪的術語,不忍斥為不知所云,就把我的作品歸類到禪詩那種奧澀難明、孤芳自賞的彙錄裡。也有一些宗門法將,善詠玄機的宿德,把我這種半調子的作品堆向『禪詩別裁』的簍筐,讓我自行不生不滅,了無依歸。」
  龔顯榮這些自我省思的片羽鱗爪,無法一窺全豹。根據其一生經歷,有極長的習佛歷史。沈浸在佛門中修禪,對佛法禪學研究素有專精。詩人出身的他,極少有人邀請講現代詩,倒是佛教界人士會邀請這位名嘴講佛道禪,並且灌製錄音帶與CD,證明其對佛學的鑽研深度。
  不過,這對足足有五十多年寫詩資歷的詩人,倒是有些諷刺呢?先詩後禪,再發展成禪詩,這不免讓人聯想唐朝名詩人王維,或者寒山、拾得,以詩步入禪的世界。筆者曾評介龔顯榮詩作兩篇:〈穿破天窗的遊俠〉與〈一壺濁酒論傷口〉,這是第三篇,詮釋其詩的禪境禪趣。
  禪宗,由菩提達摩東傳中國,經慧可、僧璨、道信、再五傳弘忍,衣缽不傳學識第一的神秀,反倒傳給不識字而開悟的慧能,打破了一向知識通,才能邁向覺悟證果之 道。《六祖壇經》演繹說明禪宗沿革。禪宗分成兩派,南宗的頓教法門與北宗的漸教法門,兩種截然不同的修行方法,互相傾軋排斥,莫衷一是,造成修行者的困擾。聖嚴法師寫了一本《正信的佛教》,明白指出:
  「禪宗是主張頓悟的,是主張不立文字直指心源的,是主張前念迷是眾生,後念悟即是佛的。除了禪宗之外,沒有一個宗派,能像如此直截了當而開門見山的了,所以禪宗的評人,往往要批評學漸教的人,是知解宗徒。其實,頓漸兩種法門,乃是一體的兩面:頓是由漸而頓,漸是因頓而漸;沒有漸,絕沒有頓,有了頓,必先有漸; 漸是頓的成因,頓是漸的結果。」(註一)
  滾滾紅塵的婆娑世界,各類宗教書籍滿坑滿谷,佛書禪書也不例外,一部《大藏經》巨著,令人望而卻步。為什麼高僧大德,要推薦佛書給初學者,《心經》、《金剛經》、《阿彌陀經》、《觀世音普門品》等,這是絕對必要的。有人誤解達摩精神的「不立文字」,批評梁武帝建寺建塔沒有功德,慧可是名經師,拾佛書而不悟,給知識束縛,「我來替你安心」,六祖惠能開悟,乃《金剛經》一段文字:「無所住而生其心」,經五祖弘忍口中道出的啟發。因此,「不立文字」,並非不依文字,每一個出家眾與在家修者,無有不唸經的,在未開悟前,一次又一次,千百萬次唸經,爛熟之後,逐漸滲透進心智而明瞭解經,以幫助修行。
  禪, 不離世間法。禪,不需要理論,它需要實踐。一個修行者開悟了,開悟證果,得以離開三界,不受三界的束縛,了脫生死,不受生死滅絕的輪迴。一般修行者缺乏佛 法的修證,對佛法體會不深,只在佛學佛書上打轉,寄望在命終時,前往佛國淨土,無疑地,是不可能的虛妄。禪宗說:修行的目標要識本心,證得涅槃,證得佛性,真如,法身。佛教以轉生輪迴,空有因果的哲理,以及周延的宇宙論、本體論,影響台灣人民,大大擴展了人們的眼界與精神。並影響了文學領域,生老病死, 悲歡離合的人性探討,與日常生活融為一體。
  詩,可以契禪。禪,在是與不是之間。南岳懷讓:「說似一物,即不中」, 表示了解說佛性、覺悟,都不能說到恰好中的,其玄妙處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至於禪詩,詩是主體,禪是客體,化禪為詩,把禪融入詩中,或許陷入了文字禪,著了相;若像王維、寒山、拾得的禪詩,表現了與自然的契悟,千古傳頌。即清末民初的八指頭陀,蘇曼殊的作品,也被人肯定,這是傳統禪詩的表現。
  龔顯榮的禪詩,可以想見的是現代禪,但是取材方面,依然從佛經佛典的故事,或中國禪門公案著手,條貫二千年的佛教史,再以現代修禪方式表現。
  〈來自靈山的一朵小花〉(見本期龔顯榮作品合評,頁95-96)
  須菩提,解空第一,作為佛陀的十大弟子,對佛陀的教義理解最深。佛陀曾在一次般若會上,對須菩提讚揚:「須菩提,你很有辯才,深得體會真空道理。」
  須菩提說明甚深玄妙的法門,謂菩薩道與般若波羅蜜多,皆是不可得,菩薩雖要修習,但本無修習。色受想行識等都不是菩薩義。離開有為而說無為是不能夠的,離開無為而說有為也不能成立。菩薩修學般若波羅蜜多,也不得菩薩名。菩薩只有求一切智,知道一切是諸法的實相,而這個實相才是不垢不淨的。
  須菩提,生長富有之家,自童年開始,即是布施的小慈善家。原信仰婆羅門教,精通印度宗教與哲學。佛陀一次在其故鄉布教,因而皈依佛陀座下,成了出色弟子,起先乞富不乞貧,而大迦葉乞貧不乞富,在佛陀勸導下改變,體會無相布施,無我度生的道理,歡喜得涕淚悲泣。
  什麼是空?
  須菩提在大覺者佛陀的教導下,明白宇宙人生的事物是因緣相關的,一切是因緣所成,一切也由因緣所滅。因緣,那就是「空」的最好註解。
  空,不是空了沒有的空,不是空空洞洞的空。空,不離開因果事物而有空,空不是破壞因緣生法的,空是充滿了革命性和積極性。
  空,是大乘佛教的義理;空代表了大乘佛法的精神。不是佛陀的弟子,固然不能了解到空理,就是佛陀的一般弟子,也很少能懂得空的妙義。須菩提常常慨嘆知道空的人太少了。
  須菩提接受很有學問的外道婆羅門質問,說道:「你看那間房子,是四大(地水火風)原素以及各種因緣和合而成,若把土木磚瓦分開看,不說房子的相狀沒有,就是房子的名稱也沒有了。從一切是和合的上面可以看空。這間房子,在這座村莊中,是最堂皇美觀的,若是把他搬去與城市中的房屋一比,他又是矮小簡陋了。城市中巍峨額高大的房屋,若是和舍衛城的王宮一比,又 顯得不足一道了。從相對的事理上可以看空。空,不是否定一切,空有空的背景,空有空的內容。空才是一切事物本來的面目。」
  「當你的黑髮成為白色,當你見到枝頭的樹葉降落在地上,還有那花的種子入土、抽芽、成長、開花、結果,經過變化循環,又成為它原有的樣子,你記好,那就是『空』哩!」(註二)
  龔顯榮「來自靈山的一朵小花」詩作,以此詩作為書名,想必此詩的表現較為滿意。前面略述須菩提有助理解此詩!
  第一段,佛陀王母逝,曾到忉利天替母講經說法。佛陀離開人間到天上,靈鷲山的修行者枯坐,比丘尼黯然神傷。
  第二段,「須菩提,你的淡漠似細水長流」,傳記說明佛陀自忉利天返回,比丘、比丘尼爭先迎接佛陀,列隊恭迎,蓮花色比丘尼搶先對佛陀頂禮:
  「佛陀!弟子蓮花色第一個先來迎接佛陀的聖駕,請佛陀接受弟子的拜見。」
  「蓮花色!我的回來,迎接我的不能以你為第一人!第一個迎接我的是須菩提。見法的人,才能第一個見到佛陀!」
  原來,佛陀的教法中,對宇宙人生真理的體會,才是修行者最重要的。反映時下的台灣佛教界,迎佛牙、迎達賴喇嘛,那種菜市場的嘉年華大拜拜,跟修佛的精進,與佛陀說法大相逕庭的,這豈不是有點諷刺嗎?佛陀為使眾生離苦得樂,發菩提心,在菩提樹下孤獨苦修冥想,如果沒有修行,不知有煩惱,智慧不生。「煩惱即菩提,涅槃即生死」,因悟道而得道,一段長長的苦修過程,這也是苦修者得道備受肯定的主因。
  第三段:岩中宴坐花雨繽紛,禪坐修行者,花雨繽紛落下,好一幅歡喜讚嘆。蓋深山叢林,是最好修行深造的道場,觀察大自然的花開花落,樹生樹朽,可生智慧悟道。小師兄們去行腳,「雨本無色,頭頂何來破碎」,虛實轉化,是與不是,沒有肯定答案,我執的斷除,才能無惱無諍,「解空第一」的須菩提深得習佛三昧。
  第四段芒鞋風塵僕僕,歲月催人老,紅塵滾滾不安俗世,葉落滄桑。
  第五段,佛陀與須菩提師徒心心相應,小師兄們臉上有契佛的歡喜,心不要再那麼飄浮,儘管滿天星星,我乃是那一朵唯一的小花。
  禪, 一說即死,也就是著相。禪說,一種參悟過程的層次,表現一種從容不迫的自在,也表現一種生命的觀照。禪與詩兩條平行線,詩人把兩者湊和合一,也就是禪詩, 這需要舉重若輕的技巧,作者未曾刻意雕琢,但難免染塵。現代禪詩,比諸古典禪詩,更具挑戰,為避免著相,僅能傳達那淡淡的若有若無的頓悟。王維的禪詩是極為高段境界,寒山拾得修行者,好的禪詩不多,但颇合西方反戰嬉皮風,有刻意炒作之嫌,境界乃呈高低落差。
  如「睡蓮花」詩,「古老的童話分解了,╱世尊在藍毗尼園演戲,╱而我是朵難過的睡蓮花,╱我只想嫁一葉菩提。╱流星和正覺誰是主人?╱這些夢總是愛偎在宇宙的谷懷,╱創造釋迦與彌勒的糾紛。╱軌跡易變,構思常苦笑。╱夏常虐待睡蓮花,╱說我何以躲在攝氏零度以下,╱度著奢侈的紅樓夢。╱文明與美學在裸像展覽,╱架娑的眼睛如放流刑,╱你活著,我睡,╱我睡世紀的長廊如雲如烟。╱唯大迦葉的微笑最富價值,╱鐘聲最喜開時間玩笑,╱你來吧!階梯如針,╱別去啊!全然如夢,如睡蓮花。」〈天女散花〉「於是伊把胸中的疾苦推卻掉╱揮手撒落五彩繽紛的花朵╱每一朵花是一首淒美的詩偈╱每一詩偈皆有禪修者的道場╱像一面磨亮的鏡子╱分別映照出眾生的良知╱而誰家患有春愁的孩子╱在搬演 著不思善、不思惡的遊戲╱長年漂泊在蒲團的陣營裡╱沈沈吟哦隻手之聲的奧秘╱或許;關鍵在於萬法歸一,一歸何處的謎底╱此刻;落花忍痛痛敲叩人間的寧靜╱伊已不再眷戀禪機片片的晚霞╱瞇眼輕嘆落花逐水花非花╱推卻掉思索一劍斷行落花羞澀的情景」
  第一首詩〈睡蓮花〉,蓮花就是荷花(古人若說蓮與荷不同,乃指不同部位,荷指葉,蓮指果實)蓮花的葉片挺立空中,睡蓮的葉片貼在水面上,睡在水面上,這是蓮與睡蓮最主要的區別,但兩者均可生長於惡水,且出淤泥而不染。佛教以蓮(或睡蓮)為象徵,人習佛禪,處婆娑世界的染塵之地,藉修行戒律昇華開悟得道,換句話說是人學蓮花的精神,以達高境界。
  睡蓮花擬人化,修一葉菩提心;在天地之間,正覺的智慧與紅樓夢的榮華,冷酷嚴苛的流刑地錘鍊,如夢幻泡影。佛陀時代的紛亂紛爭,彌勒意味著美好的世代,錯綜複雜的糾葛,誰能化解人性貪嗔痴的束縛,離苦得樂。佛陀在靈山說法,佛陀拈花,為大迦葉領悟微笑,其殊勝珍貴在此,時間點的心電感應,開中國禪宗之始。「階梯如針」、「全然如夢」、「如睡蓮花」喻苦行修難難重重,生命血淚,人生如夢,行住坐臥一切的行為均是佛行。凡人執著過去,執著現在,執著未來,而解脫之道,不管身處何種狀況,要順其自然,不拘泥,才能真正的覺悟,如睡蓮花,擁有一顆菩提心,平常心是道。
  第二首〈天女散花〉與前一首「拈花微笑」皆指向修行者的覺悟。「像一面磨亮的鏡子」,可見禪宗高僧傳典故,南岳懷讓在馬祖道一面前,以瓦磨鏡,開示道一終日坐禪想成佛,懷讓以瓦既磨不成鏡,坐禪怎能成佛。意味禪詩破除無明、習氣、妄想的我執,高層次的領悟,一實一虛,虛實轉換。「每一首詩偈皆有禪修者的道場」,禪宗歷代高僧約三分之二的比率留下詩偈,與禪門公案很可啟發修行者的思維心靈。「萬法歸一」,萬法從心而生,即心即佛,心外無別佛,佛外無別心。「此刻;落花忍痛敲叩人間的寧靜╱伊已不再眷戀禪機片片的晚霞╱瞇眼輕嘆落花逐水花非花╱推卻掉思索一劍斷行落花羞澀的情景」
「寧動千江水,勿擾道人心」,敲叩人間的寧靜,尤其是出家的修行者,作者是在家修。閱讀或聽人講經,引述舉例解說禪機,「不再眷戀禪機片片」,喻禪機開示並不一定適行每一個習佛習禪者,「落花逐水花非花」,南岳懷讓曾說過:「說似一物,即不中」,表示怎麼解說佛性,禪悟,卻都無法恰到好處,足見修證之難。「一劍斷行」,令人想起「慧可斷臂」、「南泉斬猫」的絕決意志。此詩,以禪入詩,以詩喻禪,表現現代詩語法,禪詩禪風文字,如一把鑰匙打開菩提心,並賦予詩格寓意。
  〈廟院鐘聲〉「大千環列;鐘聲漾展,╱極樂世界不在西方。╱不在西方;懷鄉人迷失方向,╱我不走迴廊,╱托缽不是一種流浪。╱煩惱季節沈沒,╱寂謐停息在思絮縷縷;╱此刻有禪;╱在默默的足音,╱在偶然重疊著偶然。╱且踏過委屈的朱橋,我們到彼方,╱彼方有憂鬱的笑顏,我們到彼方,╱彼方盛放夏日的康乃馨。╱而我的血液很淒涼,╱看不到朝元寺綻放櫻花(註);╱看不到舍利子在塵世的光芒。╱鐘聲日瘦,不帶陽光,╱我的血液在曲中人散。」

【註】:我很懷念聖嚴、青松二位法師,二位思想界的新慧星。(一九六二年四月)
此詩發表於民國五十一年,聖嚴與青松兩位法師尚未建立知名度。作者透過佛書閱讀與法師親近,對修行者的言行認識有譜,並認定兩位年輕法師的傑出。「而我的血液很淒涼,╱看不到朝元寺綻放櫻花;」年輕的聖嚴曾在美濃朝元寺閉關,並苦讀佛典,造就其佛學的廣博深厚。隔不久,聖嚴又到日本立正大學深造佛學,並榮獲文學博士。櫻花是日本國花,到處可見。在台灣賞櫻得到北橫、中橫或阿里山,南台少見。而美濃的朝元寺植有各種花,獨缺櫻花,看不到朝元寺綻放櫻花」、「看不到舍利子在塵世的光芒」、「鐘聲日瘦,不帶陽光」、「我的血液在曲中人散」。聖嚴法師一身清瘦,仙風道骨。作者想像的櫻花在朝元寺,想像的舍利子發光發熱,修行素食者的臉容白晰。大千世界、鐘聲、托缽、有禪、朱橋、笑 顏、康乃馨等名詞的串接,行者的流浪,詩人的血液在曲終人散後蕩漾,本體與對象的膠著,需要去參悟。
〈悼詩一帖│慧峰大師示寂〉「打從那一年諸多眾生如是我聞╱長年飄飄的客心披搭漫漫的歲月╱千山萬水,數不盡你沈吟的孤寂╱宛若那雲,埋藏低切的叮嚀╱而不必到靈山 ,此地鐘聲也有如歌的行板╱而我們總是一池憩睡的蓮╱月光下,幾度吮吸你濤盡的血水╱依然,幾度輪迴╱那麼青山老去青山不老╱許多如謎的詩偈負荷你悠悠的悲願╱如此憔悴地苦思人間的生離死別╱╱而今 你的瞳眸穿梭如此這般的傷心╱那一齣拈花微笑的故事是行雲流水的歸路╱正不知╱正不知所有的鐘聲將歸宿何處」 (一九七三年十二月)
根據江燦騰著作描述,慧峰大師,生於一九O九年(祖籍河北。俗姓楊)哈爾濱呼蘭縣。家境甚好,完成高中學業,慧峰力邀父親前後出家,其俗家兄弟們對此舉大大不以為然,用盡各種手段,無法挽回既成事實,結果是:反對者固然反對,出家者仍然出家。(註三)
一九六七年,東北籍的樂果老和尚,在台灣將天台第四十五代法統傳給慧峰法師,樂果是經由慧峰的祖師倓虛法師一九四八年,代諦閑法師天台宗第四十四代法統。「打從那一年諸多眾生如是我聞」。佛陀留下經典,皆以如是我聞傳述:慧峰法師文章中提到:「不慧(指:慧峰)過去世中與老人(指倓虛)結下佛法因緣,今生又沾老人弘法的光明,才自幼發心學佛出家。又是親授(按:此處用「授」為不當,似用「受」才 宜)老人菩薩比丘戒,受戒後又都在老人創辦的佛學院學教,例如:哈爾濱極樂寺佛化中學,長春般若寺臺宗佛學院、青島湛山寺湛山佛學院,都畢過業,前後達十年 以上。自恨鈍根,天資陋劣,雖有學法之心,苦無成就之日,每於百靜中默思,有負老人栽培深思,未能有實現老人弘法利生偉大的志願,感覺非常的愧悚!」
「如是我聞」浮現慧峰習佛經歷,接下來的詩行字句不難索解。慧峰由東北南下,度過大江南北,因國共內戰,逃離大陸,搭船來台。初抵台灣的艱困,曾生病又沒醫藥費,最困頓時期,靠慈航法師與佛學生樂捐治好病的。隨後的波折連連,南下屏東,最後落腳台南,與詩人結識。
「漫漫的歲月」、「千山萬水」,由東北而台灣,靠講經說法,成就佛教推廣貢獻,從寄居到定居,曾經因東北口音的國語,與在地的台語有若干的扞格與困擾,在「負荷你悠悠的悲願」,慧峰與煮雲的遭到排斥,因堅強的佛陀信仰與意志,一一克服在台傳教講經的打擊與批評。
當面對「生離死別」,慧峰大師一生依佛而行,承受災難與痛苦,「那一齣拈花微笑的故事是行雲流水的歸路」,一個大師的戒律清修到明心見性的過程,往生之後的「鐘聲將歸宿何處」?誰又知道呢?
〈遼闊的星河〉「低垂心燈一盞 落入迢迢荒原╱我們曾在菩提樹下╱曾在一片霞光的風景中,捲入禪思╱而雲海之外的雲,天外的天╱是碧落,是黃泉╱是貝葉載我立於這寂寂的大千世界╱不要神明的見證╱此番我已不是幽幽的孤魂╱我乃流浪的灰塵╱揚彌天殘星於一瞬╱終是嫦娥撩撥粼粼月光╱蕭聲淒淒網織傷感╱我仍輪迴,在此岸,在彼岸╱曾是孤星,淚水汪汪╱蕭聲引人在荒原中旋轉╱而鬼火流瀉漫水遍野╱流瀉人間幾許血腥和罪孽╱該是誰家月落西江╱落盡滴滴苦難和悲涼╱我願歸去,歸到唐代秉燭的月光╱在此岸,在彼岸╱迎遼闊星河,永不回首╱迎遼闊星河,歲月悠悠」
具葉是佛經的別稱。禪的意境高超絕俗,看透一切的禪者,無碍、自在,日常生活皆具佛性,隨時隨地,無所不在。不拘泥某種形式,沒有取捨的執著,禪,可以體驗 生命中的深層玄妙。流浪的灰塵,在遼闊的星河飛揚,嫦娥、月光、簫聲、雲外的天,是碧落,是黃泉,天地之間,輪迴的大千世界,領悟此岸彼岸,這是開悟者的 境界。殺戮、血腥、罪孽、菩提樹下,佛陀一盞心燈,普照心間苦難。大珠慧海禪師如是說:「智慧是火,業障如草,火一點燃,草就燒光。」直指人心,見性成佛。排除業障,安頓心靈,把握禪的精髓;「我願歸去,歸到唐代秉燭的月光」,這是禪修者的心境轉換,跨越時空,亦是禪詩的想像。
〈頑石點頭〉「說了那麼多滅諸煩惱云云╱吾等仍不甚了了何謂寂然不動╱風拂過,鳥依偎過,日月輪番愛撫過╱我們不曾提及過寂寞╱最可笑矗立在這荒郊野外何止千百萬年╱任他什麼笑聲、淚水、美醜、愛恨╱皆干吾等底事?╱倒是你的一隻病眼╱落入虛妄迷癡的世界╱面對吾等喋喋不休囈語浩嘆╱我是有情?我是禪?╱真受不了恁個瘋 癲漢╱又是手摑足踢,又是一陣喝一頭棒╱罷了;點個頭,是你執著?是我執著?╱乍驚起;白鷺一去不回首!」
「頑石點頭」的典故,來自東晉的高僧道生大師,詩人離畢華撰《道生大師傳》引述:「七 歲拜竺法汰大師門下,十四歲登壇講經,靈鷲當代佛教界與名士,二十歲追隨一代大師慧遠法師,三十二歲入鳩摩羅什的譯經場,三十七歲提出佛性論主張。道生法 師各地行腳,與王宮貴族及一般信徒接觸,發覺上層階級的人士流於驕傲自大,而下層人士對於成佛可能,又太多缺乏自信。」(註四)
在當時,一般法師都認為,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成佛,有兩種人,一個是地藏王菩薩,堅持「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另一個梵語稱為「一闡提」,是本性頑劣到極點,善根斷絕了,十惡不赦的人,是成不了佛的。道生法師排除眾說,只要適當地去引導「一闡提」的人,去發掘內在善良的本性,證悟解脫,依然可成佛,前衛思想震驚當時佛教界,其另一觀點「頓悟成佛」主張,迄未被佛教界接受。
史上最有名的「和尚說法,頑石點頭」,道生法師在荒山曠野,登上講經的石頭獅子座,對著一堆大小胖瘦的石頭說法:
「眾生皆有佛性,連你們也不例子。」
「萬物只要領受過大乘涅槃洗禮,便具無上的智慧,誰能說自己沒有佛性呢?」
「………」
一席說法完畢,每個大小石頭點頭如搗蒜,好像有了生命般活了起來,一連串滑動撞擊,回應了大師的說法,讓道生大師流下兩行清淚,這是內心激動下感動流淚的笑容,為經過的農民發覺,「頑石點頭」的傳奇傳遍開來。
引伸內涵為:連最頑固的石頭都能放下執著,何況血肉知心的人不能放下。凡人迷妄、笑聲、淚水、美醜、愛恨等有情的分別心,一律要打破。做為師父,教導頑劣徒弟,碎碎念訓語,手摑足踢,甚至臨濟喝,德山棒,無非要滅諸煩惱感諸病苦。若不能了脫生死,無以言禪。頑石的人硬是不點頭,你執著,我執著,都不能放下, 人比石頭更石頭,縱令祖師大德:菩提達摩、六祖慧能、道生大師在前,依然寂然不動,無法開悟。
「乍驚起;白鷺一去不回首!」
崔顥〈黃鶴樓〉名句:「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黃鶴一飛走,就沒有再回來過,百千年之後,白雲依然久久地等待。證之「白鷺一去不回首」,白鷺在此看你參禪不悟,飛走了,參禪者久久等待,至於開悟不開悟,白鷺絕不再回來。意味師父引進門,開悟靠自己,誰也無法幫上忙。
〈頹廢的一盞燈〉

曾經是細小的線香繚繞著人們虛無的譏誚
熬不住即將頹廢的淒涼終於把燈蕊伸展到跨越鄉土的尺度
那些騷動飛蛾紛紛撲向我的懷裡悽慘的嬌泣
一聲黯然長嘆我把美麗都當一場無奈的災禍
問題出在伊的夢痕像一齣天籟妙韻緊箍住我的銀星千朵
像巨鳥翔空而總脫不掉伊娓娓細訴棄婦的悽惻
包裹一份紈袴子弟的浪蕩任伊揮霍前人遺落的血汗
把無盡的油膏滴滴傾洩在伊潺潺的細流
魂魄偎依慕煞多少五陵少年車輪轆轆絕塵而去
伊始終放任自己的嫵媚噬骨椎心地枯槁我的軒昂
我睥夷天下的燈蕊總搖晃著伊噙著揶揄的笑意
油盡燈殘 嗤笑來自四面八方像飆風擊潰我的逞強
極目蒼茫 頹廢的一盞燈究竟能飲泣哪一種感傷?
伊的夢痕又撲向田園的另一段去揣測一闕病禪 (1988/1/10)
這是一首好詩。閱讀再三,繁複而歧異,隱晦不明的詩意,筆者做如此詮釋解讀。這是一首浪蕩與敗家放縱享樂肉慾的詩。
頹廢,敗落也。敗落的一盞燈,是為禪。一個紈袴子弟,愛玩女人,沈溺情色,縱慾玩物,三代粒積,一代開光,敗家破產。燈蕊可以比喻男人的陽根,有纏綿悱惻的情慾,有一夜風流的歡愛,有逢場作戲的交歡,與婦人的糾葛不清的情感,而「天籟妙韻」、「銀星千朵」、「潺潺細流」、「油膏滴滴」、「車輪轆轆」(嫪毒,喻性交頻繁壯強),均指向男女性愛歡場的情境。
肉慾之愛可以產生智慧嗎?肉慾之愛可以開悟嗎?
「噬骨椎心地枯槁我的軒昂」
女人的陰道,敲骨吸髓,壓榨男人的精力精蟲,「油盡燈殘」。兩句夢痕間夾在「譏誚」、「睥夷」、「揶揄」、「嗤笑」、「擊潰」等批諷語言,喻情天慾海,春夢了無痕,耗光祖產的「五陵少年」,沈迷墮落之下,「頹廢的一盞燈」,如何去「揣測一闕病禪」?有情愛的靈肉,豢養的一隻怪獸,為情慾而活的怨憎,記憶的夢痕與愛戀又怎樣,無須禁慾,又進行另一次情愛的冒險與狩獵。
這是詩人內心挖掘的自我探索,抑或借他人故事的移情,戲弄人性存在的危機與荒謬。
綜觀龔顯榮的禪詩,擺在「笠」詩群中,是鮮明的詩風格,也是寫禪詩最佳的一位;然而其未被正確的評估,與錦連一樣。藍星的周夢蝶,靠禪詩享譽詩壇者,把兩人的禪詩擺在一起,龔顯榮亦不遑多讓;兩人的禪詩表現各有千秋,乍看,似乎同一系譜。周夢蝶詩冷冽寒奇,且冷中帶溫;龔顯榮詩深摯有情,且溫中帶冷的風貌, 訴諸詩篇,詩行交錯悲喜哀愁,迷悟生命與靈魂的拉扯,在無悔與有悔之間鐘擺。在「一壺濁酒論傷口」中詮釋時,認為龔顯榮受到很深的的古典詩詞與禪學研究的影響,這是筆者的解讀角度。(註五)
再三研讀龔氏禪詩之外作,如〈古船〉、〈慾、五十男、惑〉、〈三0三病房〉、〈濟洲塌鼻子的土地公〉、〈綜合果汁〉等,也是筆者所喜歡,留待日後再論。
註一:《正信的佛教》,聖嚴法師著,東初出版社。
註二:《十大弟子傳》,星雲大師著,〈須菩提—解空第一〉,佛光出版社出版。
註三:《二十世紀台灣佛教的轉型與發展》,江燦騰著,〈以慧峰法師建立天台宗道場湛然寺為中心的考查〉。淨心文教基金會出版。
註四:《頑石點頭│道生大師傳》,離畢華(盧兆琦)著,法教文化出版。
註五:《蕉城滄桑》江明樹著,〈一壺濁酒論傷口〉,頁181~186

原登載於《台灣現代詩》第13期

 

 

認識台灣的起點~旗山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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