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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山香蕉大王∼芎蕉廷仔的傳奇
 
     
 

 

江明樹


香蕉大王盧廷故居(旗楠路旁)

  有一天,旗山畫家林峰吉兄來電,

  「阿樹仔! 你寫那麼多旗山美濃的古典詩人,有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為何不寫」

  「誰?」

  「芎蕉廷仔 ! 」

  「喔 ! 對 ! 對! 二三年前想要動筆,忙著寫童年故事,反倒忘了,真的 !再不寫這位傳奇人物恐怕幾十年後,連我們旗山人也會淡忘掉. . . 。」

  這件事使我想起十幾年前,我在台北初到一家公司做事,一位上了年紀的黃同事問我,

  「江先生 ! 聽你的囗音像下港人?」

  「是 ! 是 ! 我是旗山人 ! 」

  「喔 ! 香蕉王國 ! 好地方 ! 」

  「黃先生是您敢嫌啦 !」

  「旗山芎蕉大王的故事,你敢知影?」

  「知啦 ! 是不是農會領錢的代誌 !」

  「是啦 ! 叫什麼芎蕉庭仔?還是芎蕉田仔?」

  「是 ! 是 ! 但不是庭仔或田仔,是朝廷的廷,旗山人大細漢知影。」

  依稀記得當時我心內,快慰無比,想不到一個旗山小鎮的人,連台北人也知道,真正是「頂港有名聲,下港也出名。」

  邀了「蕉城晝會」會長呂浮生兄同行,咱們親訪「芎蕉廷仔」的長子,曾連任兩屆高縣議員的盧中義先生,從他囗中講出不為人知的秘聞,加上筆者早就得知膾炙人囗的傳聞,始克完成這篇精彩的傳奇。

  香蕉大王,本名盧廷,生於1895年,正巧日治台灣開始,在此盧家祖先定居旗山已超過一百年,父盧文、母李茶生下三子,長子很早就夭折,只留下兩兄弟廷仔到三歲喪父,年輕的母親守寡,含辛茹苦畫育二子,由於家窮,他與二哥盧邦從小失學,連私塾也沒有上過一天,平常日子,兩兄弟拾稻穗、撿番藷、上山砍柴火、割芒草、河邊摸蜆摸蛤仔田裡摸田螺,荒郊野外拔野菜,如黑纏仔過貓(蕨類),撿拾廢鐵換得一些小錢,家裡配飯的菜盡兩兄弟不要錢的成果,日日、月月、年年,時間把兩兄弟拉拔長大到了十三四歲,廷仔在人家介紹下,進入旗尾糖廠當工友,這是他發跡的開始。一進去糖廠,廷仔的勤快與好學,立刻嬴得職員與上司的不錯囗碑,起先他的主任要試試這位新來的人員,且不止一二次,看到底仔是忠厚諴實可靠,如故意在他出入燒茶水的廚房放五塊錢的地上,撿到五塊錢的廷仔,不但不據為己有,卻馬上拿到辦公室揚高五元大聲嚷嚷,「誰掉了五塊錢 !誰掉了五塊錢 !」

  主任當然不動聲色,好久沒有人認領,廷仔走到主任面前交放上, 「主任,這五塊錢,沒人丟掉,只好交紿您 ! 」

  「既然沒人丟掉,這五塊錢是你撿到的,就給你好了 !」

  「我不要 ! 又不是我丟掉的 !」說著生氣的掉頭就走,像人格遭受侮辱一般,整天賭氣著不跟人誽一句話,看在眼裡的主任,本來對他印象就好,自此後,一年半載總會送布料或禮物給他,暗地裡獎勵他人格高尚不貪心的操守,格外照顧他。

  當工友,他經常地不恥下間,一字不懂立刻問人,一個字一個字學,加上他聰明,過目不忘,幾年後,他能說著極流利的日語,看日文報紙,瞭解一些社會新聞與國際大事,種下日後與日本人成交大數旦香蕉與賺取巨額利潤的契機,除此他業也練習書法。由於主任的賞識提攜,那時,廷仔經常利用下班時,到日本人宿舍收舊報紙,他們訂閱來自東京的報紙及台灣報紙,主任特地介紹大部份廷仔不認識的日本同事給他,並替他美言稱讚廷仔的做人態度,廉價地把舊報紙賣給他,他轉手再賣到古貨集散商手裡,一毛兩毛,一元二元日積月累,不敢隨便花用,努力攢積起來,不到幾年,存了不少錢,準備買住家對面的田地,

  「阿母 ! 我要買對面的土地?」

  「你要買多少?」

  「一甲。」廷仔斬釘截鐵的說。

  「一甲要四百元 ! 你那有這麼多錢?」

  母親是知道他自己存一些錢,但沒有想到有那麼多。

  「我有五百多元。」

  連母親也嚇了一跳,不,嚇了兩跳,廷仔是孝順的孩子,一五一十把如何實報存錢的事情告訴老母,十八歲次子盧邦被洪水沖走大遭喪子之痛的媽,悲喜交加流下淚來,跪拜在廷仔父親的神主牌前要保佑「天公子」廷仔成功。

  成為「芎蕉大王」的原因,要回溯二件剌激廷仔一生的大事,第一件事,是廷仔約十歲左右,母親要他去旗山菜市場向人賒兩條紅鹹魚,老板秤好了交紿廷仔。

  「頭家! 阮阿母講這二隻鹹魚先欠著,月底再還?」

  「好 ! 」

  廷仔才邁出店,走了幾十步,老板從店內追出來叫著「廷仔 !廷仔! 你倒轉來 !」廷仔傻呼呼走回來問道,「啥咪代誌!」「啥咪代誌! 呼你賒賒去,你厝郱麼散赤(窮),卡仔還得起 !」老板一把從他手裡搶回椷魚粗魯的說。

  廷仔邊走邊想這件事,內心怨嘆家窮,給瞧不起,十分傷心的目屎滾落下來,回到家,氣得躺在床上,半天不起來吃飯,虧母親再安慰勸解,他才釋然,但內心發警,「有一天,不要紿人看不起!」

  第二件事,是在廷仔十七八歲時,隔壁一位老阿婆好心要做媒人,介牊旗山鎮溪洲人,對方擁有數甲土地,嫌廷仔家窮,廷仔有空還是去河邊撿番藷,割芒草回來晒乾當柴燒,勤勞的結果卻遭到批評,「那麼大塊白,還在撿番藷、割芒草,阮女兒嫁呼伊,即使是嫁妝一牛車,再加上二隻閹雞來擱腳,阮也嘸愛,笑死人...」

  傳來這些話,廷仔氣憤極了,「有一天,要打拚呼看,看人真無重。」

  擁有一甲土地的廷仔,一半植稻,一半種香蕉,開始與香蕉結下不解之緣,收成的香蕉自燻自賣,他對香蕉品質的講究無人能及,人人搶著買他的香蕉,自種不夠賣,旗山地區那時種植面積很少,他靠著健壯的身體,遠至二三個小時路程的南化香蕉山採購挑回旗山賣,年輕的他孔武有力,可挑三百多斤的香蕉,臂力驚人,半途需休息他喜以溪水泉水沖洗臉手腳,晚年的廷仔得腳風,這卻是辛勤出賣勞力換來的紀念品哩 !

  香蕉的買賣發展,使他的名字冠上「芎蕉廷仔」,旗山地區賣出的香蕉以他最多,這時媒人爭著為他介紹,他探聽到燕巢鄉雞冠山有一位何姓姑娘不錯,廷仔走幾小時路去,利用傍晚,點油燈時,廷仔偷偷爬上高高的龍眼樹窺伺姑娘,看到底有沒有傳說那麼漂亮,結果相當滿意,一路走一路哼唱台語歌曲回家,浮生兄與筆者聽了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娶妻後,他在菜市場有了固定的攤位,妻子何後負責販賣,田地也完全改植香蕉,並一甲一甲將土地買下,他儘量買住家鄰近土地,理由是就近好照顧,請工人也好監督,深得經營之道。

  於是「芎蕉廷仔」這個字號,越來越大遠近馳名,日本商社,亦慕名而來,要與他交易,約在西元一九二四、二五、二六這幾年,幾乎是廷仔賺錢的顛峰時期,錢賺到沒地方放,衣櫃放滿,放床舖下,一捆一捆塞得滿滿的,「香蕉王」的響亮名字不徑而走,他在農會的存摺數目相當驚人,有二件事使他更充滿了傳奇性。

  廷仔約從五歲開始,喜歡穿衫黑褲,照樣勞動,不管下蕉田或外出,一律帶斗笠、穿健美鞋( 日語「足袋」音字,日式布鞋)或草鞋,畫家呂浮生兄說,他曾與廷伯仔撞過彈子球,這是他生平最喜愛的嗜好,「廷伯仔撞球,喜愛與實力相當的人撞,有來有去,可以撞到三更半夜,如果連嬴三場或連輸三場,他就不撞了,他喜歡一切公平的遊戲。」

  廷仔的撞球原則一如他做生意的原則,公平信用的交易使日本人樂於與他來往,品質是他最佳保證,日本人訂二級貨,他以一級交貨,日本人訂三級貨,他以二級交貨,台灣其他商人沒有人比他更重視香蕉品質,而且他把瘦香蕉配達到較遠的東京等地,長崎一帶較近以肥蕉交貨主要是肥蕉易熟,深得經營三昧,他的蕉箱著一個大紅圈,有一個大R字(日本人叫R)正字標誌,與他來往的日本人均知道台灣的「芎蕉大王」一盧廷,但大富鉅富的盧廷,依然是說話謙虛,沒有架子,晴天穿有芎蕉汁黑衫黑褲,雨天喜穿簑衣戴斗笠,是泥土氣十足的莊稼漢,才會有以下人人傳頌不已的故事。

  有一天旱上,他帶著擱苧仔 (藺草編成的手提袋,早期農村相當流行)匆匆到旗山農會領錢,那天領錢的人不少,他早遞了存摺給櫃台小姐,小姐先辦先到的人,輪到他,他到窗囗等,小姐』『又辦比他晚到的人,他氣極了,足足等了一個多小時,許多領了錢都走了,只剩下他一人,小姐才開始處理他的,廷仔內心雖然氣,但仍平靜向小姐說 : 「阮攏把錢全部領出來 !」

  小姐漫不經心翻開存摺,不看還好,一看數目,嚇呆了,臉都綠了,好久才客客氣氣地向廷仔說,

  「阿伯仔!您真正統要領出來?」

  「當然是真正仔,敢有假影?」廷伯仔板著臉。

  這時小姐才發覺大事不妙,不知如何是好,想了想,只好合著存摺請示後座的主任亦傻眼,趕忙拿著存摺請總幹事定奪,那時總幹事是旗山頂有名的高水先生,嚇的從總幹事室跑出來,他早認識廷仔,並曾親訪廷仔多次,他知道農會的存款總金額,一半是廷仔的,要是全領走了,那他總幹事寶座不是要全泡湯了嗎?代誌大條嚴重… 囉,!喘吁吁的跑出來說,「廷哥 ! 廷哥 ! 是安怎麼?是安怎樣?廷仔大他數歲。

  「沒安怎樣,只不過想要全部領錢出來而已 !」

  總幹事轉臉看櫃台小姐,她立刻把頭低下來,他大約知道小姐得罪了廷哥仔。

  「廷哥 ! 是不是呼您等真久 !」拍拍廷仔的肩膀安撫說好話,拉廷仔進他的小辦公室,婉言勸廷仔講出來,

  「阿水啊 ! 人多等久沒要緊先來先辦,慢來慢,照步順序來,比我較慢來,早我領錢走了,留我殿最後,足足呼我等點多鐘,沒道理嘛 ! 阿水啊 ! 哪是您,您也氣末?」

  「有這款代誌!廷哥 ! 我把小姐撤職 !」

  「不行! 阿水啊 !你若把小姐撤職,我馬上把錢領出來存在旗山信用台作社裡,剛才伊頭低下來,表示知影不對了,以後相信不會再這樣了...廷仔反而軟下來求高水放過那位小姐,可見他的宅心仁厚,秉性存良的性格。

  走筆至此,想到「香蕉大王」的發跡完全是白手起家,靠勤勞、誠實、信用、忠厚、公正等腳踏實地,一點一滴,才累積大量財富,反觀孔宋家族,惡名昭彰,搜刮劫掠民膏民脂,置人民百姓生死於度外,以獲取不義之財為能事,美國的廣東銀行就是他們席捲的錢莊,現在我們最擔心疑懼的是台灣人民辛苦累積的龐大外匯,有一天也將不保,大陸淪陷的前例可循,叫我們怎能安心昵?

  有一次,日本商社特地邀請台灣香蕉商人去東京開會旅遊,廷仔本來不想參加,因他不喜歡穿西裝,彆彆扭扭不習摜,日本商人猛催,他才依約搭機前往,住在大飯店他更不習慣,休息了一天,第二天開會慶祝,當他來到現場,有數千人參加,場面甚大,他生平未曾看到如此大的場面而怯場,緊張地不敢進去,在走廊上不安的走來走去,正式開會時,司儀報告時,有人才發覺「香蕉大王」不在場,主席派人趕快找,認到了廷仔,帶他上講台紿他最中央最重要的大位,主席介紹大家,「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香蕉大王盧廷先生,我們來請他講話!」大家熱烈鼓掌,廷仔向主席推辭他囗才不好,不曾上台講話,只拿起筆在黑皮上晝著一個大圈加上一個R字,然後,向大家敬個禮,全場紿予如雷的掌聲,久久不息...。

  可見廷仔在日本人心目中地位份重之重。在全盛時代,他所栽種香蕉曾高達十多萬株以上,不包括向人承租(一甲約可種一千八百枺) ,從溪洲到旗山五保尾,名副其實。

  他裝香蕉的技術,又快又好,一箱香蕉,用手掂一掂,可以知道多少斤,令人嘆服!廷伯仔,平常節儉,該用才買,且喜用便宜貨。

  「種芎蕉的人著愛抽芎蕉煙,這是好彩頭,香蕉才會好價。」香蕉牌是當年最便宜的煙。

  兒子中義抽雙喜煙,他說,「雙喜煙貴參參,為何不抽芎蕉煙,俗 (康) 猶擱好呷,錢歹攢咧 !」

  有錢使他樂於行善,造橋舖路,造福鄉梓不遺餘力,曾任縣議二的盧中義先生,比他父親更賣力替人服務跑腿,他說,「父親種香蕉賣香蕉,知名度傳到日本,我競選縣議員,只有高雄縣人知道,頂多是台灣一部分人知道。他認為父親比他行,這是他的由衷之言。

  筆者升上旗山初中,就讀六年(包括高中),每天不管騎腳踏車或走路,均要路過廷伯仔的蔗園,那蕉葉迎風翩翩飛舞,十分美麗,他的蔗樹每棵又肥又大,看到路旁幾處寫著,

  「盧廷先生示範香蕉區」

  我心有榮焉,沒有廷伯仔,旗山不會成為「香蕉王國」,就讀初三時(西元一九六四年),廷伯辭世時,享年六十九歲,引起全旗山人一陣騷動,惋惜悲嘆聲此起彼落喪禮辦的非常隆重,遠超過旗山望族的喪禮,他遺體躺臥在大槍山 (往旗甲路旁) ,佔地一百坪的大墳墓,每天放學時,均有水泥工人在那裡工作,那時尚未做好,我也好奇地跑去觀看,這次訪問盧中義先生後,黃昏路過那裡,停車走上去看,進囗門寫著,

  「旗峰毓秀 仙水鍾靈」

  可能是旗山第一詩蕭乾源先生的題詞,二十多年的歲月,墓碑圍牆斑駁褪色,站在那裡俯瞰旗山溪,旗尾山,景色平靜優美,我默默憑弔後,緩緩的下山...。

  寫成這篇傳奇,希望旗山人能永遠記住「香蕉大王」盧廷先生,鼓舞旗山人打拚努力,讓他的事蹟永遠成為旗山人的楷模。然而,香蕉能使旗山人再翻身嗎?旗山的蕉農等待著...

  註,感謝前高雄縣議員盧中義先生提供詳盡口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