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魚
2004基隆市海洋文學獎（黃山高）
「海上又見一大片漂流的浮屍！」
這是越共統治初期屢見不鮮的國際新聞，怵目驚心！
走私內幕一籮筐，一般人不知內情，不知以前海關港警怎麼收「規費」，更沒人知道走私「黃魚」的秘辛。
１９７６年６月，越共取得政權定都河內，不甘共產黨統治的越南華人，想盡辦法擠上漁船，像無根漂萍漂流海上，成為到處流亡的難民。
「黃魚」不是魚，有黃金的華人，就選擇搭商船逃往世界各地尋求庇護，澳洲最同情難民，美國次之，這些難民就被稱為「黃魚」。
走私「黃魚」，和時下的「人蛇集團」偷渡客類似，「蛇頭」推人下海事件，被稱為滅絕人性，但推下海還不一定會死，整船偷渡客百餘人被關在壓艙裡淹死的慘絕人寰事件，誰會知道那些海上浮屍也是走私失敗的犧牲品？
同年９月，我上了第一艘跑東南亞航線的原木船。「原木船」裝載原木，落後國家砍伐森林出口原木，把臭氧層砍破，天崩地裂，土石橫流！
船員都帶些貨賺錢，「牛仔店」需求的貨色，洋菸酒最普遍，還有虎標萬金油、紅花油、黑鬼油、魚肝油，這些貨現在到處都有，走私也沒人要，那時帶這些貨卻都要和海關港警鬥法、打交道。
就挑一件走私魚肝油和海關港警鬥法的秘辛，讓你聽傻眼！
乳白色漁人牌魚肝油，那時也算搶手貨，但不好藏，也不好「跑貨」。機艙加油長卻是走私這宗貨的專家，他把魚肝油用塑膠袋密封後，藏在烏黑的廢污油裡。
「不會有油味嗎？」
「魚肝油本來就有油味，吃不出來啦！」
藏貨有這套「ˊ步」，但照規定頂多只能帶兩瓶上岸，他卻帶三瓶，我親眼目睹他過關的「絕招」---
「我女兒氣管不好，帶給她喝，不是做生意，先喝給你看。」他告訴港警說。
港警判定不是做生意的方法，就是開瓶、拆封。洋酒開瓶完當然就不能賣了，魚肝油開瓶完照賣，所以他先喝一口表示沒騙人。
那傢伙到關卡外面，把含在口裡的魚肝油吐回瓶裡，就在碼頭附近的「牛仔店」交貨。
「我這套用過好幾年了，一打跑貨四趟就完了。」他很得意地告訴我，害我都已喝過好幾年的魚肝油，突然好像在胃裡發酵一樣，感覺一陣反胃！
「牛仔店」是專門買賣舶來品的港口附近特殊行業。
跑貨，就是分批把貨帶下船，因一次不能帶太多，所以要跑好幾趟，有時停靠碼頭離關卡很遠，「跑貨」很累，跑不完積老本不說，還怕海關抄到麻煩。
「老鳥」告訴我每種貨的「規費」，這些規費在通關時，用手指夾在護照底下，通關時港警就會收走。
初次通關，真緊張，港警吆喝：「排成一排，東西不重要，護照最重要。」
「護照就是規費啦！」舵工小劉回頭跟我說。
「他們都不看，怎麼知道多少錢？」
「他們摸得出來，不用你擔心。」
我不信，但過後不久就證實了。港警驗到前面五位時，習慣性看一眼袋子裡的「貨」，再拿護照查驗。
之前都是拿過護照稍微看一眼，就把護照交還海員，這次卻發現港警把護照下面的錢看仔細後，往地上一摔說：「你當我們是乞丐呀！」
然後怒氣沖沖地進去哨間裡面，那位海員臉色倉皇地跟進去，把一些東西留在裡面，港警才好像啥事兒也沒發生一樣，喝口茶，不慌不忙地再出來驗關。
「小劉，借我十元。」
老鳥說我的「貨」規費二十元，但港警把我的信心摔破在地上。
「你這是小CASE，安啦！」小劉笑我。
港警瞄一眼我袋子裡的東西，感覺他的手指很熟練地搓了護照下的紙鈔，可能同時感覺到我顫抖的「菜鳥」手，連護照都沒看就叫我過關，好像鼓勵我下次別怕？
「這一趟到馬城，那地方手錶最搶手，一只錶可賺兩三倍，有錢全部買手錶，賣不出去我負責。」
到「牛仔店」交完貨，小劉叫我買手錶，包括勞力士在內，什麼名牌的假錶都有，一只勞力士二千元，精工錶和雷達錶六至八百元。
到馬城剛一靠岸，海關都還沒辦好入關手續，「黃牛」已經蜂湧而至，小劉真有一套，沒多久已經賣光，跑來跟我拿貨去代銷。
「你不是買了六只？」
「一只不會動了。」
「不管它，照賣不誤。」
「不行啦！真的不會動了。」
小劉拿走五只錶，沒多久就拿錢來給我，還帶著一個「黃牛」。
「他說要看看那個錶。」
「黃牛」把錶拿過去，轉來轉去都不會動，在桌上敲一敲，秒針居然動了幾格，卻又停擺了，那「黃牛」竟然說要買，叫我開價。
「照剛剛的價錢啊。」小劉怕我吃虧，為我做主和他談價錢。
「這只還要修理，應該便宜一點。」
「這是ROLEX耶！」
「還不都是假錶，大家都知道啦！」
「那你出個價。」
結果以相當於四千元台幣的價格成交，比先前的「好錶」少一千元，但還是賺了二千元，那時基層公務員月薪約六千元，利之所趨，就是船員走私原因。
「這只錶裡面有些生鏽了，清洗一下就可以，如果完全不會動，表示鏽得太厲害，就不能買，這我有經驗，沒問題！」「黃牛」很得意地解釋。
那些「黃牛」都知道這些全是假錶，還搶購回去騙自己同胞。
這還不稀奇，二管輪連自己帶的錶都被買走了，到岸上鐘錶店買了一個錶，在回船的路上，被一個「黃牛」攔著不放，硬要買那只錶，結果以高出他在當地購買近一倍的價格賣出，崇洋媚外心理如此嚴重，真讓人啼笑皆非！
這種假錶走私二十多年，到前幾年才傳出台灣被東南亞鎖定為「假錶王國」，其實船員賣給「黃牛」的就是假錶價格，真正騙人的是那些欺騙他們同胞的「黃牛」。
接著到印尼首都「雅加達」和附近的「迷你」港，大家在「馬城」賺了不少錢，看到小漁船經過，想買些海產打牙祭，一模一樣的對蝦，日本一對上百元台幣，台灣也要三十元，印尼小漁船「現撈仔」四公斤印尼幣一千元，相當於八十八元台幣，與台灣價差約十七倍，有門路的船員，聽說拿回去也能賣錢，幾乎整艘漁船上的對蝦都被我們買光。
其他漁船聽到消息，爭先恐後地靠過來，有的削價到六公斤一千元，甚至於用泡麵就換得到，使我們很後悔剛買的太貴，在日本吃不起，在台灣捨不得吃，那晚真是吃撐了。
泡麵在印尼還真好用，不但可換對蝦，還可換鱉、青蛙，只要是他們有的東西，都可以用泡麵交換。
印尼排華，華僑商店傍晚五點多就打烊了，據說排華最大原因是華僑太會做生意，華僑商店也成為印尼原住民搶奪目標，因而每天傍晚天黑前趕快關門，以免被搶。
當地華僑很熱情，只要有誠意，許多父母還會安排女兒和年輕船員過夜，他們很想到台灣，但因政府政策限制嚴格，不易獲准來台，最佳途徑就是找到台灣女婿。
「許多生長在台灣的人身在福中不知福啊！」這是一位老舵工的口頭禪。
船員到印尼、新加坡，就是買虎標萬金油、紅花油、魚肝油之類的東西。到法國買香水、西德買鋼製刀具和光學儀器、比利時買真的勞力士錶、時尚的「都朋」打火機，每個國家都有不同的精品洋貨，可帶回台灣「舶來品」店銷售。
小船員走私小貨，大膽的船長和大副一起做大買賣，包括黃金等高檔貨，走私物品，都要想辦法和海關鬥智，藏在海關找不到的地方，有些船員會忘了自己藏貨地點，大量走私黃金，還會有漏掉沒拿的情況，這就是當時高雄前鎮拆船場有時拆到金塊的原因。
船長走私，槍彈以外，莫過於走私「黃魚」好賺。
越戰期間，據說有些船長膽子特別大，不只在戰區走私槍械彈藥，還兼做偷渡人口的買賣，發戰爭財。
越戰末期，許多華人紛紛逃離越南，這些「黃魚」，都被藏在壓艙中。
我們船上那位老舵工，曾在一艘載「黃魚」的船上當二副，他們把「黃魚」藏在前尖艙中。「前尖艙」不載貨，是專門用來壓艙調整前後吃水的。
西貢出來，還沒出湄公河，他們那艘船就被越軍攔截搜船。
協助偷渡，被抓到是要當場槍斃的。
「黃魚」上船，都要給黃金，好賺！
所以，殺頭生意有人做。但是真正面臨被抓到要殺頭時，就不顧別人死活了，那艘船長為了保命，立即下命令把前尖艙打滿壓艙水，還叫二副盡量拖延時間，以免查到前面壓艙水還沒打滿。
那位二副帶著越軍從後面慢慢往前仔細搜查，到前尖艙打開艙蓋時，越軍看到滿溢出來的壓艙水，也就毫不懷疑地離開。二副認為自己是拖延時間淹死那批「黃魚」的劊子手，心裡難安恐懼過度，而在到港後下船，寧願轉到我們船上當舵工，因為他的二副票是「賴皮票」。
我們稱「賴比瑞亞」籍的船副票為「賴皮票」，可以花錢買得，但不能跑「國輪」。
國輪，是指在我國註冊掛中華民國旗的輪船，我們那艘船就是「國輪」。
老舵工說，那艘船到公海上，就把滿艙一百多個「黃魚」屍體拋入海中。
這就是越南難民逃亡潮時，各國媒體報導海上到處漂流浮屍的另一原因。
「壓艙水整個都變成紅色的，而且眼睛真像死魚一樣閉不起來，都死不瞑目，好慘哪！」老舵工說。
「一樣是黃種人，為什麼他們就是隨便人家處死的『黃魚』呢？看過許多外國苦難情況，才知道很多台灣人身在福中不知福啊！」老舵工忍不住哭了。
我問老舵工為何有那口頭禪，他告訴我令人髮指的走私「黃魚」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