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個文學獎---「浴火重生」另類文學獎
有一個字電腦無法正常顯示,「介」下面只留一豎,我用「蓋」代替
「嘛蓋(客語:什麼)鬼東西拖俺(我)下眠床唷……」那晚半夜三點,母親躺在地板上哀嚎,房間凌亂不堪,塑膠衣櫥和簡易便斗翻倒,屎尿濺流滿地,臭氣沖人,母親身上也沾滿排泄物,那種景象真是駭人,就像鬼怪幻魅電影現場一般恐怖!
母親性情溫和慈愛,但老年似乎被異形入侵,腦筋有些「秀逗」,這和老人癡呆症絕對不同,她的老人癡呆症有著明顯的標記,一再重複說著同一件事情,就像是強調她沒忘記這事兒,但卻忘記自己重複說了幾次。
而腦筋「秀逗」時,就不是重複說著同一件事情,而是所說事情不會重複,但卻駭人聽聞,每次聽到老媽正正經經強調她碰到的怪事,就會令我頭皮發麻、全身起雞皮疙瘩,因為那些都是她編造出來的故事。
「難怪我會寫小說,原來是遺傳。」我無奈地跟媽開玩笑,老媽莫名其妙地傻笑。
每當老媽編故事的時候,就是她可能發病的徵兆,入侵體內的異形蠢蠢欲動,接下來就有光怪陸離的幻覺產生,異常的行為接踵而至,我就必定會如她一般寢食難安。
精神病醫師給她安眠鎮靜和抗焦慮藥物,就算按時給她吃藥,偶而還是會有發作情形,忘了吃藥或吃錯藥就更麻煩了,有時半夜起來嚎哭,淒厲的叫聲,在寧靜的深夜,真使人毛骨悚然!
無數個夜晚,就被這種淒厲哭號聲驚醒,那種頭腦昏沉中倏然警覺大勢不妙的感覺,每回都令我更加頭昏腦脹,血壓也會突然竄升,驚慌奔馳母親臥室的幾公尺途中,總是害怕地求神保佑母親不要出事。
但是求神保佑也無濟於事,老媽除了曾驚惶嚎哭被啥鬼東西拖下床的驚人畫面和恐怖幻覺外,還曾經實體摔傷手、腳、大腿、肋骨和腦袋……,每次受傷,都要好一陣子伺候看病吃藥、擦驅風油、貼膏藥。
白天,她除了重三倒四說同一件事同一個話題外,還眼神渙散地三不五時跟我說:「一定有古怪,東西正(剛)放下就分(給)人偷走咧」。
看她的眼神、聽她的說詞,使我心裡糾結,頭昏腦脹,血壓跟著飆升,老媽碎碎唸同一件事時,就是老人癡呆症發作,也就是她身體狀況不很好;說有古怪或有鬼怪的時候,就是幻想症發作,也就是身體情況很不好。
網路流傳感人的反哺文章,很體貼地敘述年老長輩需像幼兒般照護,父母在你幼兒時期照顧你,就像你如今在他們老年時照顧他們一樣,看來都很令人感動!
但其實,照顧腦力退化的長者、或精神異常的患者,絕對和照顧幼兒截然不同,因幼兒體重輕、思想單純、容易哄騙,有些父母有時還會任由孩子哭鬧,因有時孩子的哭聲還不難聽,甚至再難聽的孩子哭鬧聲,都算是正常的家庭聲音。
但是大人哭鬧起來,感受卻和幼兒完全不同,因為「老人囝仔」有頑強自主意識、不能打、不能罵、不像小孩子這麼容易哄騙,沒親身經歷實在難以體會──
「打電話分(給)大姊呀!」是媽媽哭鬧時最常重複說的話。
「鈴鈴鈴……」電話鈴聲敲擊著我沉重的心情!
「媽一大早打電話一定有問題,所以看來電顯示家裡號碼俺攏毋接(我都不接)……」突然想到一次跟大姊說媽「發作」情況時,大姊說顯示型電話替她過濾掉不必要的麻煩,我的心跟著下沉,頓悟即使響鈴再久,大姊也不會接電話,想到她看著電話號碼,知道媽又「發作」而故意不接的樣子,不禁一陣心酸!
我把媽抱上床,一邊安撫她情緒,一邊幫她換衣褲、清理房間,便斗翻倒噴濺滿地狼藉,忍著撲鼻惡臭用抹布數度擦拭地板和被噴到的床鋪、衣櫥,母親不停哀哀嚎叫著不知啥鬼東西拖她下床,再三要我打電話找大姊。
她不知道,每次她歇斯底里發作時,最能安撫她的女兒,因不勝其煩而看著來電顯示,心裡可能想著:「又是無厘頭的牢騷,明天就沒事了。」
折騰一個多小時,終於把房間收拾乾淨,媽情緒還沒平復,那鬼怪好像寫實劇情般地鑽進她體內作祟,聲嘶力竭嚎叫著要我打電話,聲聲催促,使我感到陣陣心痛悲涼又無可奈何!
次日,姐妹回家探望。果然,大姊狀似被她料準了般篤定地說:「我看到來電沒接,接了也是講些有的沒的一大堆翻來覆去的老話。」
「我怎麼安慰她都沒用,哭鬧了將近三個小時,只想聽妳聲音安慰她,別人她都不要,實在沒辦法才打電話給妳……」
大姊一直是爸媽最寵信的女兒,因為她最能言善道,也最會哄爸媽開心,但是爸媽年事漸高,大姊雜務繁忙,那份細心也逐漸消失殆盡。
姐妹商議後,決定請外勞看護,我當然贊成,如沒人在家,母親發作起來沒人知道,大姊的電話是她發作起來唯一記得的號碼,因她是家中最會唸書、最不用爸媽操心、也最會哄父母的孩子,但媽不知道大姊已經用心過濾她的電話,萬一發生意外無人知曉,真是悽慘!
請外勞看護必須醫院開具證明,老媽肢體沒有明顯障礙,精神疾患很難認定,平時好端端地,發作起來驚死人,但是那種如鬼魅附身的歇斯底里幻想與叫囂,卻都是在醫師沒有門診的三更半夜,我們這時反而擔心母親太正常,無法讓醫師認定可以申請外勞看護。
母親對醫師的各種問題不會答非所問,卻似答非答,有時不予理會,有時雖不言語,卻點頭表示肯定的答覆,這種表現看起來很正常,我們正擔心如此正常難以過關,沒想到她更正常地逼問醫師問題太多,是否不相信她、意圖加害於她?銳利懷疑的眼神,使醫師對如此正常的疑問,認定她的確有問題而需要看護,專業醫師知道精神疾患的神態和語言,可以從中判讀我們無法解讀的症狀。
母親本性善良,兩年多前,我們在外租店面開餐廳,晚上家裡只有我女兒陪母親,前年開始女兒晚上要參加升學課輔,擔心媽一人在家,四姊妹輪流帶媽去奉養,母親總會吵著回家,她一人在家更讓我放心不下。
某夜,母親不明原因驚恐失眠,陪媽渡過漫漫長夜,隔日帶她去看病,忙亂中忘了帶錢,老媽說她袋子裡有錢,幫媽翻查手提袋時,看到裡面一個小袋子裝著幾只金戒指,這才發現媽外出總是小心翼翼提著那只手提袋的秘密。
「俺頭擺(客語:我以前)省一滴錢就買金子,幾擺(幾次)搬屋,攏係(都是)靠賣金子買屋子。」媽常追憶往事,父親幾次調職,就是靠她積存小錢買的金子幫襯重新買房子落戶安居,想到媽竟長期為了幾枚戒指而費神擔心,心裡不禁一陣心疼!
「汝同媽媽講現時金子冇價值咧,幾只戒指總共也冇幾多(沒多少)錢,何苦帶來帶去擔心分(給)人偷走?」媽看完病被大姊接去她家,我希望她勸媽不要老為那幾個戒指掛心傷神。
我們都知道母親只是守著往昔一份持家有成的感情,那不是金錢可換取的永恆價值意義,不知怎樣勸說才好?
沒想到媽回來後,就叫我幫她把縫住小袋子的針線拆開,將裡面三只戒指交給我,三個戒指竟使我徹夜無眠!
「這三只戒指,一只分汝(客語:給你),一只分阿貞,一只分容容,先交分汝,省使俺(省得我)擔心。」媽說那晚很害怕,想拆開袋子把戒指留給我們,一時急亂竟拆不開,慌亂到後來什麼都不記得了,還是先交給我較妥當。
「外婆六十零(六十多)歲就死咧,媽媽八十九歲當老咧,蓋日(那天)同容容講每蓋孫子攏恁會讀書,婆婆可能冇法度看伊讀大學咧,容容講毋只愛看伊讀大學,還愛看黃傑、黃馨讀大學……」
媽絮絮叨叨地說,吳醫師前幾天講她的肺部乾掉了,所以咳不停,接著是綿長的眷戀兒孫親情話系,她喜歡我們這些兒孫,難捨之情溢於言表,親情令我感動更加難安。
妻和女兒看到媽給的禮物都很高興,我的心情卻無比沉重,山妻和稚女無法感受母親隱含發給類似「手尾財」的悽苦心情!
這三只戒指外表毫無花飾,一只還已快折斷,它們只能算是金子,卻含有「如我常陪身旁,隨時準備幫你們應急度過難關」的母愛。
深深自責那天看到媽隨身攜帶戒指的膚淺想法,她細心保護的是一份偉大的母愛,設想在身後還要為我們分憂,三只戒指使我慚惶難安,整夜無法闔眼!
母親身體孱弱,氣虛肺弱經常咳嗽。每晚,我都不敢放肆安眠,長期保持警戒睡不安穩,導致精神耗弱、血壓升高,每晚都在半夢半醒之間,藉由她的咳嗽聲得知她睡眠狀況,有時咳得太厲害,我也無法安眠,倒杯熱茶給她順順氣,媽就會像小孩子一樣躺回床上,標準的「老人囡仔」,那是正常的母親,使人憐惜、心疼。
「媽媽當難捱(很難過)、當驚(很怕),睡毋落(睡不著),汝來看俺一下。」前幾天夜裡忽被電話驚醒,媽說整晚睡不著,身體不舒服、很害怕,我趕到她房裡,媽脈搏急速凌亂,驚魂未定。
吳醫師的話使她驚駭胡思亂想,捨不得離開輪流爭搶奉養的這群子女,愈想愈害怕,忍不住叫我。
拿茶給媽喝過後,幫她用酸痛藥膏擦背,按摩發冷的手,然後躺在她旁邊陪她,媽握著我的手,過了大半個小時,她的手才逐漸溫暖,窗外天色漸白,卯初鐘鼓聲響,媽才不再害怕而安然入眠,皺摺的臉,就像她用鋤頭在田裡掘起一壟一壟的土丘,媽大半輩子抓鋤頭的手也不再有力,生命時光,正迅速從她鬆弛無力掌握的手中溜逝。
在那一個多小時裡,心裡受盡煎熬,母親年邁,我卻因必須為生活奔忙而無法寸步不離地陪她,看伊害怕的樣子,使我心裡愧疚難安!
次日帶媽去醫院拿藥後,被大姊接去她家住了幾天,週末送回來那天姊妹們到家裡湊熱鬧,回家看到妹妹留字給母親,就知道老媽沒午休太勞累,在姊妹們離開前已先上床休息。
那晚,媽可能累壞了,竟讓我整晚聽不到咳嗽聲,心情惶恐不安,整夜翻來覆去難以安眠,直到附近廟寺鐘鼓聲響起,媽被鐘鼓聲敲醒而開始咳嗽,那真是令人安心的天地間妙音!
那夜,反覆回想半生一事無成,真正悔恨讓母親操心,尤其是讓怹老人家到處流浪至姊妹家輪住,實在於心不忍,因此決定向兄姊貸款,整修被豪雨沖垮的豬舍搬回家營業,媽也不再到處遷居煩擾姐妹們。
媽的痴呆症和神經質卻與日俱增,發作次數也更頻繁,醫生用電腦斷層掃描發現她腦部明顯萎縮,大姊決定請外籍看護協同照顧,我當然沒話說只有贊成的份,因為這是她們表達孝心的另類反哺。
詎料家裡有了外籍看護後,媽媽雖然多了一個人照護,癡呆和狀似歇斯底里症好像愈來愈嚴重,因為除了二姊偶而還會帶她去家裡小住幾天外,其他姊妹都不再接媽去她們那裡,母親少了她們那種爭搶的熱鬧氣氛薰陶,反而像生活上少了感情刺激元素,時間經常停格在過去時光,絮絮叨叨地重複訴說著往事。
「狗仔愛掌(客語:看顧)門口路上,賊牯正冇法度(賊才無法)來偷東西」
狗是母親眼中最顧家的動物,晚上、甚至半夜起來都會查看狗兒有沒有在門口守衛,沒看到狗兒就會擔驚受怕,碎碎唸出以往賊來偷東西的往事,第二天發現母狗瑪莉被賊毒死,犧牲性命喚起主人注意防範以免被偷,在她心裡刻劃永難抹滅的動畫,經常繪聲繪影重播給我們警惕小心防範。
「愛準備蠟燭,晚晡頭(夜間)停電好用。」
颱風來襲,老媽就會拿著蠟燭,再三吩咐我們準備,以防萬一停電照明之用。
「會崩山哦,愛注意想辦法防好來。」
每逢下大雨,就想到以往曾經崩垮的後山,我家後山有塊叫做「崩坪」的山坡地,就是因為樹木少,而經常崩坍,有一次下大雨,一塊約有半個房子大的石頭一路滾到我家後院,還好那裡有棵大樹和一塊大石頭擋住,石頭崩落轟隆轟隆滾下來地動山搖的驚人氣勢,以及一直逼近房子的恐怖感,真使人永生難忘!
「毋會崩山咧!頭擺(以前)恁多人倒樹仔(砍樹)開山種樹薯,正會(才會)崩山,今下(現在)滿山樹仔同藤仔罩塞塞(滿滿),毋使擔心啦!」
我必須再三重複說明,老媽才會提心吊膽不太安心地看著屋外和山上的大雨,出神想著我的解說,擔心害怕人力難以抗衡的自然災害。
母親重複不停的叮嚀,都是她往日親身經歷的經驗之談,為的是要提醒我們小心防範,以免遭受災害。
最近,卻欣喜發現母親經常打電話和女兒聊天,碰到姊妹跟她們聊到這項喜訊,大家愕然相視,都說老媽根本沒打電話給她們!
等看到母親再打電話和姊妹聊天過後,查詢電話撥出紀錄,竟然真的沒有姊妹電話號碼,甚至沒有剛 剛撥號的時間和號碼紀錄。
老媽最常打給大姊,還真奇怪大姊怎麼會一反常態,竟然經常和老媽聊天,原來是母親在模擬通話,可能是大姊將老媽電話鎖定為「拒絕往來戶」,母親太久沒接到大姊來電,打去多次也沒人接聽,才對著無人對話的話筒自言自語,這種方式高興打給誰都可以,反正老媽講話,即使沒人接話,她還是能暢所欲言,敘述老舊的經驗之談、或很有邏輯地編排新故事。
由此看來,母親也並非真正精神有問題才打這種無人電話,她只是對著冷硬的話筒訴說她對兒女思念之情,就像幼兒對著玩偶說話一般,只是「道具」不同而已,幼兒對著玩偶說話是無厘頭的牙牙學語,媽媽對著冷硬的傳聲筒,卻是傳達她的心思,希冀獲得溫暖的親情慰藉,這項新發現,真使我們為人子女慚愧!
沉痛警覺,母親對其他兒女眷戀之情,這就是每次姊妹們回來,她都精神特別好、也看不出她有任何異樣的原因,老媽只是希望兒女每天陪伴著她,因為在沒有兒女陪伴的精神虛空時光中,異形就會趁虛而入,使她不由自主。
「阿潘會偷錢,五千塊分伊(給她)偷去咧,幾百塊銀角仔(銅板)也分伊偷淨淨(偷光光)。」
「阿潘」是我們雇的印尼外勞,母親對她一直無法信任,而有嚴重排斥心理,老是懷疑她偷錢,其實都是老媽只相信兒女親人不相信外人的心理作用,她渴望的是親人陪伴,而非外勞看護。
我和姊妹們溝通,希望她們多回家陪老媽,沒空回來好歹也多打電話,冷硬話機傳來兒女真正的呼喚,使她很開懷,母親在這種「親情慰藉療育法」下精神顯著好轉。
子女奉養年老父母,豈止要像養育幼兒一樣,更需要增多一份慰藉他們寂寞的愛心,老兒畢竟不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