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作家首頁】【回旗山奇首頁

2004鳳邑文學獎∼妖鬼囝仔

黃山高

   「哥哥,幫我攔住,我要撈我撿的飯飯……」妹妹爬上板凳才看得到鍋裡的稀飯,吃力地拿著比她的手還大的杓子,一副想哭的樣子。

   聽不懂她的話吧?飯煮得太稀了撈不到,要我幫忙攔住在鍋裡亂竄的飯粒啦!

   這些稻米是我們去收割完的田裡撿的,妹妹也很賣力地幫忙撿,雖然全身都給濫泥濺得髒兮兮,還被芒刺扎得全身發癢,她還是很拼命地撿拾稻穗,因為我告訴她幫忙撿才有得吃,所以她說:「我撿的飯飯」。

   雖不用錢,但須用石臼舂米,很難弄乾淨,反正煮開以後有些碎殼就會浮在上面,把它撈掉就好了,舂米真不簡單,手都磨破了,舂好的米不多,所以只有煮稀一點的稀飯。

   她一定餓壞了,還沒煮好就巡了幾回,慢慢幫她撈起飯粒,撈完剩下米湯,喝得我脹肚子,沒多久又餓了,只好灌水隔離胃神經磨擦產生的飢餓感。

   「蕃薯籤」飯,是早期農業時代「蕃薯仔子」的共同記憶。撈不到米粒的稀飯,很快就「腹肚內大腸告小腸」嘰嘰咕咕地「哭妖」,卻是我家坎坷的記憶!

   賣甘蔗的常把混著甘蔗頭的皮曬乾當燃料,放學回家途中,肚子餓得受不了,看到削甘蔗剁掉的頭部,有時會忍不住撿來吃。

   「啃甘蔗」是小時候吃甘蔗慣用的方式,一不小心還會被皮割破嘴唇,但大家還是啃得津津有味。

   甘蔗頭帶有根和泥巴的皮更難啃,可是餓起來活像「妖鬼」,沒挨餓過的人無法體會那種難過感覺,飢餓的神經能很敏銳地感覺到甜甜的蔗汁流進空空的肚子,減少難受的飢餓感。

   「妖鬼囝仔,就是你偷提阮甘蔗頭。」

   「失禮啦!我腹肚足夭耶……」

   「腹肚夭趕快轉去厝抓妖,呣通哭妖,擱來偷提打給你死!」

   「……」想說家裡沒米,但連孩子吃甘蔗頭都會罵的人,是不會管人家有沒飯吃的,把甘蔗頭一丟趕緊走,被他一嚇,肚子竟不餓了。

   一餓就想到妹妹不知餓了沒?她在家裡會不會又煮東西燙到了?上一次她餓得受不了,煮「烏甜仔湯」被燙起一個大水泡,痛得哭花了臉,手上還有個疤,我經常疼惜地撫摸著她那疤痕告誡她小心,應該不敢再煮東西了吧?可是她餓了怎麼辦?

   「妹妹可能不知道喝水能暫時騙肚子?回去一定要告訴她。」我想。

   平時也沒「天這麼黑、風這麼大」,我們就會問:「爸爸捕魚去,為什麼還不回家?」

   老師上那一課時,叫我起來唸給大家聽,突然就忍不住一直哭、一直哭,把老師都哭傻了。

   「叫你唸書,有什麼好哭的?」

   很久沒哭了,原來很餓的肚子,哭一哭竟然就不餓了。

   「我爸爸去捕魚,好幾年沒回來了,我們都吃不飽……,剛剛哭一哭,竟然不餓了。」
   同學聽了一直笑,我也破涕為笑,可能他們以為我編故事吧?老師叫我下課到辦公室,問我詳情。

   「小時候聽媽說,爸爸去跑遠洋漁船抓魚,過二年會帶很多錢和很多魚回來……」
   媽說的時候,聽得我們直流口水。

   我們不知錢有啥用?但知道魚很好吃,吃飯澆醬油只有鹹鹹的味道,如果有魚,就算不吃肉,煮魚的醬油拌飯,就香噴噴地很下飯。

   等了幾年,什麼也沒等到,卻等到船公司的叔叔來告訴媽說爸爸不回來了,媽哭了好幾回,那位叔叔也來了好幾回,每次一來,媽都會痛哭失聲。

   那位叔叔真好,媽都是在他抱抱安慰之下,才不哭的,雖然不哭了,還是會喘得很大聲。
   我們摔跤受傷或病痛時,媽媽抱抱也會感覺好很多,每次痛哭後也一樣會喘個不停。

   叔叔每次來,還會帶來好吃的糖球,還有我們等了很久的魚,真的很香、很好吃!媽媽感謝叔叔的時候,我們也跟著滿心高興地感謝他,嘴巴裡還圓鼓鼓地塞著那時最流行的「糖甘仔」呢。

   那時沒什麼零食,一毛錢買二粒硬梆梆的「糖甘仔」,就可以快樂地享受甜蜜滋味兒,圓圓的糖球把小嘴含得圓鼓鼓地,很幸福滿足的感覺,有時看到同伴圓鼓鼓的「嘴胚」,還會嘴饞得「妖鬼囝仔流嘴濫(涎)」,因一毛錢也是得來不易,只有叔叔會給我們「糖甘仔」,我們豈有不知感恩之理?

   「你們三個人一起去釣青蛙回來請叔叔。」

   我們很樂意地拿著釣竿出發,遠遠聽到媽媽「啊!啊!」的叫聲,看到叔叔又給媽媽抱抱,可能媽又哭了吧?我想……

   後來,媽跟著叔叔走了,她很高興地說叔叔要帶她去賺錢,看到媽高興的樣子,我們也都很高興。

   「你要好好照顧妹妹唷,叔叔有拿錢給姊姊,山上有樹薯和蕃薯,還有很多野菜好吃,媽會賺很多錢回來……」

   「我會照顧妹妹,妳要快點回來唷!」

   可是,等到我們沒錢買米了,媽卻還沒回來。

   那時才知道,原來錢這麼重要!

   我們那群「妖鬼囝仔」都有一套「掠妖」的謀生本領,去採野果、焢土窯,大夥兒就能玩上老半天,還可填飽肚子。我們有很多「野食」可吃,野生的芒果、芭樂、草莓、烏甜仔……,肚子餓了連還沒成熟的澀澀的硬芭樂都可以吃。最喜歡的還是旗尾山下的楊桃和芒果,那裡的果樹不大,比較好爬,義昌仔家就住那裡,對那附近山麓很清楚,但有一次他被人抓到,大家才知道那些「野果」是人家種的。

   「猴死囝仔,偷挽果子,這次看恁走哪裡去?」那個大人用繩子把義昌仔綁在樹上,脫掉他褲子,拿電蛇的「電仔」電「小鳥」,把義昌仔電得大叫一聲昏了過去,那個人看到義昌仔不會動了,嚇得顧不得拿走他的「電仔」趕快落跑。

   義昌仔老爸生氣去報警,警察把那人和他的「電仔」一起帶到派出所,我們排成一排,害怕得直發抖,告訴警察伯伯說:「我們以為是野生的,附近都沒人去那裡種水果,也沒見過他,大家肚子餓了才會去採來吃。」

   那個大人在派出所很生氣地說:「阮厝沒在這裡就不能來種喔?真像公家的同款,我負責種,他們負責採來吃。」

   原來他住在都市,難怪大家都沒見過他。

   義昌仔的「小鳥」被他電得烏青一塊,好像燒焦了一樣,他怕死了不敢吭氣,但是我們都知道他很痛,警察伯伯看了他的「小鳥」也知道很嚴重,那個大人還大呼小叫說要我們賠伊。

   警察伯伯說賠他也應該,但也要用他的「電仔」,像他電義昌仔一樣電他「爛鳥仔」賠義昌仔,他嚇得不敢再說賠償的事,我們當然也不敢再去採那裡的楊桃和芒果。

   那時,上學帶便當同時也帶著一份羞澀感。中午吃飯時,有些同學會炫耀父母為他們準備的豐盛菜餚,父母的愛心,被他們拿來用「交換菜餚」傳遞,其樂融融。

   我便當裡的醬菜、菜脯、豆腐乳、甚至醬油拌飯,卻是在便當菜餚「交換遊戲」中最羞赧的時刻,有時別人當零食的梅子蜜餞,都會成為我配飯的菜餚,每天吃便當時,都遮遮掩掩地趕快囫圇吞棗,免得尷尬,那些同學豈能體會窮人難過心情?

   那真是一段段令人永生難忘的便當歲月,每個便當都是沉重的心情負荷,有些同學喜歡開玩笑,家裡開照相館的「阿富仔」,就曾把我的便當搶去當眾翻開給同學看。

   他得意地說:「每天都一個人偷吃『好料』,這次要將你的秘密大公開,大家快來看,開獎囉!」

   那天我的便當裡只有澆醬油,「阿富仔」把便當翻開時,我的臉色一定比醬油飯的顏色還要紅……。

   「阿富仔」並不是存心要給我漏氣,當他打開蓋子的那一剎那,原本嘻皮笑臉的臉色和眼光,在接觸到便當盒裡醬油色的米粒時,不但啞口無言,那醬油顏色好像也突然染上他的臉龐……

   那時候照相館生意不錯,「阿富仔」老是把雞腿和其他肉類與同學交換,不管鹹鴨蛋、魚脯仔或青菜他都換,雖然有點兒愛炫的意味,但也有讓同學分享佳餚的一番美意。

   大部分同學都跟他交換過,看得我直流口水,但根本沒菜好跟他換,所以我是唯一沒和他換過菜的,他老是問我什麼時候跟他感情交流一下?

   那天他好心要和我交換菜餚,沒想到我根本沒菜,那是他們想像不到的便當,所有同學看到我的便當都跟著停止笑鬧,「阿富仔」還把他的雞腿便當拿給我,但是平時會讓我流口水的雞腿,那天卻被淚水沖洗得毫無滋味,絲毫引不起我的興趣,甚至於連自己的醬油便當都食不下嚥……

   我又發現,原來羞愧和生氣起來,肚子也都是不會餓的。

   那次以後,我也不再遮遮掩掩,反正不就是一人一款命嘛?歹勢也要過一天,他們也不再玩那種換菜遊戲,還會挾菜給我,每天中午,我的便當和心情都是「五味雜陳」,令我百感交集!

   某日,我們家的「財產」只剩五角,那晚是伸手不見五指的烏暗暝,我騎著小「洛克馬」到街上買鹹鴨蛋,天黑得連路都看不到,還好路邊水溝旁螢火蟲的幼蟲閃閃發光,沿著那些閃爍不定的光點拉一條平行線,就是我摸黑唯一能依循的方向。

   旗尾山像一個龐然怪物,在烏黑的夜晚向我扮鬼臉,前幾天有一位婦人想不開,好死不死地在半山腰大樹上吊自殺,聽說是被壞男人甩了想不開。

   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跟人家爬上山去看,尺來長的舌頭,在一身白衣服襯托下顯得更恐怖,蒼蠅密密麻麻地圍繞在那條滴血的長舌頭上,更是噁心死了!

   雖然很恐怖,但我當時卻很認真地看清楚,還莫名其妙鬆了一口氣。

   不知是否疑心生暗鬼,還是那幽魂留連不去?老覺得旗尾山上有個白影飄來飄去,平時被大人嚇唬說山上有吊死鬼,我們都不相信,看到真人表演後,心裡一直蒙上一層陰影,小「洛克馬」還吱吱吱地一路鬼叫,心慌害怕而拼命用力踩,沒想到「落鏈」卡住車輪,使我摔了個大跟斗。

   在一片漆黑中根本無法修車,剛才叫得人心慌的「洛克馬」吱吱聲沒了,四周反而靜得能嚇死人,幸好倒車把卡住的鏈條退出來,趕緊推著「洛克馬」向前跑,越過「鐵枝路」坡道,終於看到街上的燈光。

   第一次感覺燈光這麼美、這麼溫暖,鬼影一下子都不見了,原來從黑暗中走向光明的感覺是這麼美好!

   修好鏈條上路,雜貨店老闆看我狼狽的樣子,好心說要送我回去,但人家要做生意,磨蹭了一會兒,還陸續有顧客上門,不得不依依不捨地踏上歸途。爬上那個擋住光線的「鐵枝路」坡道,向前看過去一片漆黑如鬼域,左邊不遠處就是那次「鐵枝仔鬼」索命找替身的地方,使我更是膽戰心驚。

   「鐵枝仔路呣通去耍,有鐵枝仔鬼,衰尾會被鬼拖去做替身。」旗尾庄裡流傳著這樣的傳說。

   「糖甘蔗」是我們「妖鬼囝仔」的特殊零食,剛忘了說清楚。先穿梭時光隧道,回到以前的「鐵枝仔路」,在行駛中的「鐵籠車(ㄐㄩ)仔」拔甘蔗現場--

   「嗚……汽洽汽洽……噹噹噹………」由遠而近的汽笛聲和平交道的警鐘,固定的節奏和從不變調的聲韻,似乎是從留聲機時代拷貝後傳到現在的錄放音機裡,透過穿梭時光隧道五十多年的「鐵籠車仔」,一成不變地放送如故。

   台糖小火車就是「五分仔車」,我們稱為「鐵籠車仔」,每年從第一聲「嗚」聲響起,就捎來開始製糖的消息,氣笛好像通知我們準備一樣,校長警告不可去拔甘蔗,但還是會有人忍不住去追逐載滿甜蜜滋味的小火車,肚子餓是我們拔甘蔗的原動力之一。

   偷甘蔗被抓到處罰很嚴厲,那時除了牆壁上到處看得到的「反共抗俄、消滅共匪、復興中華」等標語外,就是「偷甘蔗重罰」的廣告,到蔗田偷甘蔗容易被抓,埋伏在「鐵枝路邊」等「鐵籠車仔」經過時拔甘蔗才安全。

   所謂「安全」,只是不容易被抓而已,後來才知道不小心真會被輾死,那是最危險的死亡遊戲,一點兒都不安全!

   我們把耳朵貼在「鐵枝仔」上面,從「鐵枝仔」傳來的「扣扣」聲就知道「鐵籠車仔」來了,大家埋伏草叢裡,「嗚」聲響起開始準備,等火車頭通過,約經過四、五節車就衝上去拔甘蔗。

   後來有位大人在拔甘蔗時,被一大堆倒下來的甘蔗砸倒,還被出軌的火車當場壓死,守車警衛嚇呆了,連哨子都忘了吹,因而被渲染說看到「鐵枝仔鬼」。

   壓死人的車架斜斜翹起扭曲在「鐵枝路」邊,像張開巨口的鬼怪,甘蔗散落滿地,恐怖的氣氛,在我們心裡留下揮之不去的陰影。車禍地點就在左邊不遠處,山上吊死鬼的白影又好像飄浮起來,心裡真是害怕極了,趕快鼓起勇氣硬著頭皮往前衝……

   從亮處進入幽黑地帶,什麼都看不清楚,當看到前面一團黑影時,已閃避不及撞上,一位逆向的大人和他的大鐵馬,把我撞了個四腳朝天,自己逆向還亂罵人!

   顧不得疼痛,急忙摸索那顆鹹鴨蛋,當摸到滑膩膩的鴨蛋時,忍不住痛哭失聲,那位大人可能被我哭聲嚇到了,不管我死活作伊走,手裡破蛋一股涼涼的感覺,涼意透達心底,那是唯一的錢買得,回去真不知要如何面對姊姊?

   傷心和擔心取代了害怕和疼痛,一隻手捧著那粒摔破的鹹鴨蛋,一隻手牽著歪頭的小「洛克馬」,忐忑不安地跛著腳走回家。姊姊看到她便當菜餚變成一團紅泥,把我哭不出來的淚水一併幫我潑灑出來,那晚一面擔心姊姊沒菜配飯,一面因二次摔跤全身遍體鱗傷,疼痛得難以安眠,揮之不去的是「阿富仔」翻開我便當盒時的臉譜。

   第二天傍晚,偷看姊姊的便當吃了近半盒白飯,剩下半盒白飯好像塞進我心裡和腦海裡,父母曾罵我像牛一樣,在往後歲月裡,就真像牛一樣地不斷反芻,經過多年仍嚥不下去且消化不掉!

   一次我們棒球隊到溪洲國校友誼賽,給我們吃小米稀飯當點心,校長說那是營養午餐,感覺真是從未享受過的美味,邊吃邊想:「如果我們也有營養午餐,就不用帶令人尷尬的便當了。」

   接著又想:「沒錢繳午餐費的人,可能照樣沒得吃吧?」

   「爸爸或媽媽回來,我們就有錢了……」我想


回作家首頁】【回旗山奇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