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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音

(2000年「蕭乾源獎」佳作 黃山高)

  山城之夜,氤氳祥和,天籟圓滿。
  都市隔音房內,不分晝夜,卻都是一樣的死寂。
  山城鄉間夜裡,滿含天籟的大地,就是自然、祥和的夜音,夜梟、動物或犬聲,都使人感到淒厲和不安,尤其是大地突然一片闃寂時刻,更使人毛骨悚然,自然界災難將至,每晚負責大自然交響樂的眾生倉皇逃命,九二一前夜就是如此。
  從小,我就畏懼父親,白天的時間用來跟他躲迷藏,夜裡才是我自由時刻,細心聆聽夜音,與自然脈動,此刻喜心充滿,包括雞鳴、鼾聲,都是在報平安,尤其是爸爸鼾聲響起,我就可以放鬆整天緊繃的心情。
  鼾聲,是人類和許多動物共通的語言,穿越時空,響遍古今中外。
  小時候跟父親睡同房,父親的鼾聲伴我成長,童年,某個晚上,竟反常地沒聽到父親的鼾聲,我驚醒後,朦朧中看到一個怪物在攻擊他,爸爸唉聲嘆氣地抓著褲子上一隻黑黑的怪物,使我覺得既好奇又恐怖,那種怪物我從沒看過,絕對不是老鼠或其他我所看過的動物。
  父親捉著那怪物到廁所裡面,我實在感到驚惶,趁著他進廁所的空檔,害怕地慌忙躲到母親睡的那間臥房,媽帶姊妹們睡一張大床,我隨便找了一床棉被鑽進去躲起來不敢聲張,沒想到爸爸可能沒辦法擺平那隻怪物,竟也來到媽媽這邊找她幫忙,把媽媽也弄得唉唉叫,最後似乎是三敗俱傷收場?
  那晚,我真是嚇得魂飛魄散永生難忘,我害怕遭受那怪物攻擊,從此不敢再睡父親床上,隔了兩間房,仍然聽得到他的鼾聲,每晚,我都神經質地害怕鼾聲變成嘆息聲。
  爺爺在父親小時候就離家遠赴南洋,經過抗日、剿匪、一直到退守台疆,爺爺才突然在我們生活圈裡亮相,數十年骨肉流散毫無聯絡,原來爺爺去南洋從事情報特務工作,到台灣以後,總統還特別頒獎表揚過。對「國」來說,爺爺算是幕後民族英雄沒錯;對「家」來說,他拋妻棄子走得無影無蹤,使奶奶和父親一家人挨餓受凍,飽嚐各種生活煎熬之痛,總統頒獎,縱然肯定了爺爺是民族英雄的事實,卻改變不了奶奶和爸爸一家子,甚至連帶我們這些孩子因而受苦受難的事實。
  長年流離失散,把親情也疏離沖淡!從大伯和爸媽口中,聽不到一絲絲書劇裡身為民族英雄子女所應有的浩然正氣,聽得到的,卻是多年煎熬積存難消的怨氣!
  爺爺本來住大伯家,重聚流散的親情,本就是支離破碎不完整,積怨堆疊不滿,雙方終於鬧翻,爺爺也因而搬來和我們一起吃飯。
  爺爺搬來以後,爸媽就安排我和他住在另一棟屋子裡頭,爺爺的鼾聲和爸爸的大同小異,我對這種並不陌生的鼾聲很快就習以為常,反而是在聽不到鼾聲之時,一種莫名的恐懼感會隨之而至。
  我害怕鼾聲變成嘆息聲!
  這個夢魘一直糾纏著我,直到長大成人後,才領悟到原來那毛茸茸的「怪物」就是「是非根」。
  最後一次看到爺爺的時候,他已經被凍僵了,緊閉的牙關,使鼾聲凝結在喉嚨裡,炙熱的火把爺爺軀體解凍的同時,也把他的鼾聲永遠地燒化了。
  爸爸突然中風,全家生活秩序大變動,我們改變了數十年不變的許多生活習慣,侍候行動不便的患者,艱難!未親身體會者,要想像都難!父親更是比一般人還難以侍候,因他脾氣暴燥、固執、頑強又倔強。
  固執本性,使爸爸雖然行動不便,還堅持要穿戴整齊,連半夜上廁所,也非得穿好拖鞋才走,每次幫他穿拖鞋的時候,都會有一種無法言喻地莫可奈何感湧上心頭。
  頑強個性,使父親不輕易屈服,即使中風身體不聽使喚,還是不想靠別人幫助,明明連床緣都爬不出,還是拼命掙扎,絕不開口求助,因此,每晚照顧父親,我都不敢睡覺,惟恐他勉強爬起來上廁所不小心摔跤。
  爸爸擾人清夢的鼾聲,反而成為我安心休息的「自然樂聲」;鼾聲一停,我會立即驚醒。
  佛道輪迴,指夫妻、親人,都是前世恩怨來了結因果。
  父親一生最鍾愛大姊,她住處離醫院只隔一條街,吃飯時間的班由她接最貼切,但是幾天下來,大姊已腰痠背痛挨不住,大姊夫立即表示必須請外勞看護,薪水由大家共同支出。
  坦白說,大姊服侍爸爸最溫柔細心,不過我有時禁不住會想,大姊服侍父親,僅數日已感覺力不從心而去求醫看病,如果讓她日以繼夜長期服侍,不曉得是否有耐心保持那份細心?
  二姊住鳳山,白天要上班,孩子又上了升學班,自然無法每天來旗山;大妹的生活最艱苦,背負著沉重的債務,我已很久沒看到她的笑容,每天工作約十六個小時,實在沒空來幫忙照顧;小妹在鳳山住,剛接了一大筆代書業務,雖然非常忙碌,還是再三表示要把父親轉到鳳山去住,但是問她有沒有時間給父親妥善的照顧?她卻無法答覆;弟弟在大陸投資電信業務,特地回家對父親噓寒問暖極為關注,但是自己業務不能不顧,回來二天,又匆忙飛回大陸。
  因為我沒姊姊她們爭氣,爸爸看到我就有氣,而且似乎有氣就往我身上出,從小,我就每天和他玩貓捉老鼠的緊張遊戲,每次接觸到父親眼光中那股森冷和銳利,我都會不寒而慄。
  父母年老獨處,為了方便就近照顧,幾年前我就已搬回家和他們同住,經常接觸,更難相處,何況我這輩子似乎是要來債還父親宿世債務,似乎很難討他歡心?
  今生夫婦、親人,如果真是來了結前世宿怨宿緣,今生不還完,來世更難還!而人生除了夫婦、親人的宿緣,還有機緣、福緣。
  父親住院時,我們沒多餘的錢住上等病房,對於父親吵人的鼾聲,只有再三向同房病人說抱歉,鄰床的一位 「少年仔」沒人照顧,我們儘量幫他注意點滴,或順手幫一些像開關燈、蓋被子之類的小忙。
  關心,也是人類和許多動物共通的另一種語言,藉著小小的關心,就可以打開彼此陌生的藩籬,「少年仔」說他父親也曾中風,朋友送他一帖中藥藥方,經服用後已完全恢復健康。「少年仔」出院後,極熱心地遠從杉林鄉送來藥方。
  爸爸剛發病時,吃喝拉撒、洗澡更衣和咳嗽吐痰等諸事,樣樣都必須要人服侍,服用那帖中藥數日,已能自己料理日常生活諸事。機緣以外,更是福緣,不僅是爸爸的福緣,也是我們全家人的福緣!向著人生光明面,我的歡喜心真正了悟「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父親中風以後,每晚在醫院陪他,爸爸可能不知道我完全沒睡,不過在我幫他擦洗身子的同時,能感覺到他已完全對我「解嚴」。我一直以償還宿債的心情,極有耐心地盡我義務,沒辦法睡覺,就利用時間寫點兒東西,描摹眾心、彩繪人性,前陣子還對自己日益增胖的身材煩惱,現在自然減肥,自然很好。
  四歲的女兒是「細漢囡仔」,爸爸是「老人囝仔」,二人經常爭吵,父親發病住院那幾天,女兒也同時痴傻了幾天,看得出她因感到不安而沈默寡言。父親一出院回到家裡,她再耍調皮童性,習慣地和她的「老人囝仔伴」爭躺椅。
  我告誡她:「阿公如果再住醫院,爸爸就沒辦法在家陪妳,也不能教妳唸書了,以後要把躺椅讓給阿公,懂不懂?」
  女兒從此不再和父親爭鬥,而且相當注意父親的一舉一動,極細心地幫我們照顧爸爸,她本來有時還要人餵她吃飯,現在竟然還會餵阿公吃飯,而且父親有什麼需要,她總是第一個知道,有時候明明看她眼睛沒離開電視卡通,竟然絲毫不差地說出她阿公心裡所想的事。
  父親的這場病竟成長了女兒的智慧心、細心和愛心!
  爸爸沒中風之前手腳已不太靈光,卻還是天天騎著機車到處逛,每個親友鄰居都說危險,他也不聽人勸,我們一直擔心他發生「不意外」的車禍。這次意外中風,使他無法騎車,所以也不可能再發生意外車禍,算一項收獲;我們不需在每回他出門後提心吊膽地等候,是另外一項收獲。
  爸爸一生脾氣暴燥,經常不會考慮人家感受,中風以後使他性情大變,從他的表情裡,看到兩個截然不同的人,這場病使父親學會了懂得體諒別人,如果沒有這場病,相信他可能終生不改暴燥本性,父親臨老才自我成長了包容心。
  爸爸雖然臥病在床,我卻還是像以往一樣,一直繼續和他玩著貓和老鼠永世不變的遊戲,我經常自責自己不孝,但是那種對他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敬畏和疏離感,使我不敢接近他,就像老鼠一樣,即使碰到病貓,照樣嚇得魂不守舍。
  爸爸已經了解自己不能再發脾氣了,大病使他大澈大悟,亂發脾氣對他病情有害,母親是他病痛時真正能幫助他的老伴兒。爸媽一生爭吵不休,直到母親感染那份包容心後,他們爭吵才告一段落。
  爸媽的吵聲少了,可是爸爸吵人的鼾聲卻愈來愈響了,實在吵得人家難以安眠,但是每晚爸爸吵人的鼾聲,卻恍如我的「安眠樂聲」,我會在他不打鼾的時候驚醒,我怕鼾聲變成哀嘆聲,那種怪聲比兒時夢魘還要恐怖,因為那表示爸爸不是摔跤,就是有其他麻煩事兒。
  我更怕爸爸突然像爺爺一樣 -- 鼾聲凝結在喉嚨裡。
  所以,我反而希望他繼續不斷地打鼾,鼾聲雖然吵得人無法安眠,但卻使我安心,安心好過安眠!
  可是,事與願違,爸的身體日漸衰弱,意識更是漸趨模糊,痴痴呆呆地幾乎成了「睡人」。
  爸爸剛中風住院時,意識還極為清醒,想上廁所都不願意叫我,我也因而不敢睡熟,在他鼾聲停止而移動身軀時,立即起身扶他上廁所,更因為打點滴尿多,服侍爸爸上廁所,也就成了最繁重且擾人的工作。家人商議的結果,好言相勸爸爸包紙尿褲,他雖然答應包上尿褲,卻依然要掙扎起來上廁所,幫他剝開紙尿褲時,發現完全沒尿濕,心裡覺得爸爸實在固執得難以服侍。
  「俺實在屙不出來,?法度!」爸無奈地說。
  後來父親一直堅持不包紙尿褲,即使包了也沒用,他依然想盡辦法去上廁所,還因為上廁所而摔了幾次,每次摔跤,就要送醫治療。
  父親逐漸虛弱以後,已經很能適應紙尿褲的功能,因為他已失去控制排泄的意念,同時自然失去了抗拒紙尿褲的意志力。爸爸幾乎成了「睡人」以後,鼾聲也隨著消失,除了咳嗽和哀嘆以外,就是靜靜地躺在床上。在為父親換紙尿褲時,我竟然很懷念他拒絕紙尿褲的日子,甚至經常為了他不願意尿在紙褲裡而心生不快之事感到內疚之至!
  我更懷念爸爸以前有節奏的鼾聲,鼾聲,反而是父親健康的表徵。
  某天夜裡,忽然聽到很響亮的鼾聲,使我從睡夢中突然驚醒,迷迷糊糊地,還以為自己在作夢,久別的鼾聲,竟使我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和不安,趕緊跑到爸爸房間一看,他還是氣息微弱地躺在床上。
  鼾聲,竟是從母親的房間傳出,我忐忑不安地推開房門查看,原來從不打鼾的媽媽,此時竟然鼾聲如雷,從來「輕眠」的母親,此時也熟睡得沒被我吵醒。
  第二天問媽媽,她說:「爸爸實在?好服侍,食藥、餵飯攏愛等好久,人又變十分重,搬?動,俺實在好累…。」
  原來是母親太累的緣故,媽考慮我的經濟情況,又不願我花錢請外勞看護,堅持要自己照顧,我除了每天必須跑新聞以外,那種天生不孝的疏離感,使我即使天天自責,也無法做到經常隨侍在父親旁邊,難道媽媽也是在清償宿世債務?
晚上,我又害怕聽到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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