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有一篇由江明樹所寫的「旗山事件主角鐵漢柯水發

柯水發先生 中年(上)與老年(右)的照片

  時光荏苒,轉眼間先父柯水發去世已二十年了,那時我剛邁入而立之年,如今年逾半百矣!由於年歲徒長,不禁令我更增添對父親的思念。為了紀念父親生平不為人知的事蹟,特地搜集一些陳年舊事與為人處世的點滴,以及三十年裡庭訓受教如沐春風的感受,供各界賢達參閱和指正。
  先父柯水發,生於民前一年(一九一一年),正是滿清末年,亦是日治時代明治天皇最後的一年;先祖於旗山定居已近百年,然卻數代單傳,人丁單薄。先父天生穎慧,小時候就被稱為才子。讀小學時於旗山公學校成績均名列前茅,每學期皆為第一名。五年級時日本老師把他調至鼓山小學校(專供日本子弟就讀),他仍似第一名畢業,震驚全校師生。畢業後他又以優異的成績考進高雄中學,當時雄中是南部第一優秀學府,能考進此校者皆為精英學子。雄中五年當中,不但每學期成績都是第一名,數學一科更是驚人,每次都是一百分,雄中歷屆還未曾有人破過他的紀錄。先父不但課業特優,各種才藝樣樣出色。運動、音樂、繪畫、演講等均佳,在學校中是風雲人物。彼時日本學生都有優越感,對台灣學生時常排斥,但他們對先父各種優異的表現卻相當佩服。由於先父俊秀挺拔,口令又喊得好,所以每次學校集會、軍訓演習,都是當然的指揮官。有一次,全省高校軍訓演習在雄中舉行,先父榮膺閱兵總指揮。沒想到卻在舉行的數天前,學校臨時撤換了他的角色,先父憤慨的找校長理論,校長老實的告訴他因上級命令不能由台灣籍學生擔任總指揮。從此先父對日本人藐視台灣人的行為感到深惡痛絕,亦種下了他日後抗日的遠因。
  雄中畢業,先父以第一名的成績保送台北醫專(今台大醫學院前身),台北醫專畢業,他又以第一名成績傲視群雄。先父十幾年的求學當中,都是名列前茅,尤以在醫校中遭父喪,又已成婚,唯孤力奮鬥,克服困難。
  醫專畢業,時年二十五,先於台南結核醫院服務,旋即毅然返鄉,於旗山溪洲懸壺行醫。那時旗山醫師非常少,正統醫學院畢業的醫師更是絕無僅有,先父不但醫術高超,而且非常注重醫德,所以贏得地方上的讚揚,有口皆碑。日治時代醫師的地位非常崇高,不但台灣人敬佩,日本人亦景仰有加。然當時日本人非常歧視台灣人,視台灣人為二等國民,動輒拳腳交加,口出惡言,先父對日本人這種惡言惡行非常痛恨。每當台灣人有困難或被日本人屈辱時,先父便會挺身而出,為台灣人爭辯,甚而痛斥日本人。由於他這種見義勇為的精神深得地方父老的敬仰,漸漸地被擁為地方領袖,然卻被日本人視為眼中釘,欲拔之而後快,種下了日後旗山事件的禍因。
  談起旗山事件,那是民國三十年(一九四一年)的事情,當時正是中日戰爭激烈交戰,雙方陷入膠著狀態之時,因盛傳太平洋戰爭即將爆發,美軍也將登陸台灣。這個消息帶給全省同胞無比興奮,莫大鼓舞,然卻引起了日本人緊張與害怕,深恐台灣人會起來造反,於是一連串整肅知識份子的恐怖行為,就在各地展開了。在旗山,先父是第一個受日本特警注目的人物,所以行動常被跟蹤、監視。當時先父常與中寮山上的陳秋金來往,陳秋金是個拳頭師父,在山中招徒授拳,並常揚言要打倒日本人,陳與當地的郭萬成、黃石松等多人結為同黨,先父亦因看病關係而認識了他們,他們常在月下操練,以日本兵為假想敵人。當年(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八日先父去中寮替病人出診,是晚住於陳秋金家中。沒想到當日深夜日本當局會採取行動,率警上山逮捕先父及陳秋金、郭萬成等人,並在溪洲平地逮捕了十多名人犯。日本特警並連夜到溪洲先父家中搜索,到處翻弄,大聲叱喝,先母被嚇得魂飛九霄,差點就昏死當場。先父一行人被拘禁於高雄刑務所,日警栽贓他們謀反,並設下圈套,在中寮山下埋藏大批刀槍、武器,更是誣指他們準備謀反起義,當夜日警即開始審問拷打,疲勞轟炸。灌水、坐飛機、坐電椅、彈鋼琴、拳打腳踢,盡用其極,以致日後一些人於牢中病死,自殺或發瘋。經過無數次慘無人道的拷打逼供,一行人全部招供,承認罪行,唯有先父始終不承認,可見先父意志最堅強,一切刑求都無法使先父屈服。先父最初被判死刑,後改判無期徒刑,直到三十四年(一九四五年)台灣光復後才被釋放出來,逃過第一次死刑的冤獄。
  台灣光復後,先父被地方父老迎接出獄,一時鑼鼓喧天,熱鬧非凡。當日僑還末被遣送回國,日本人有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但先父告訴鄉親父老不要為難這些日本人,日本人雖可惡,但大多是那些軍警、特務,而非這些日民。先父並請一些年輕力壯的日本人到祖厝前挖魚池,分發工錢給他們,並維護他們的生命安全,生活起居,直到這些日僑被遣送回國為止。二、三十年前父親仍在世時,這些日本人亦時常寫信來感謝先父以前對他們的照顧。
  在黑獄四年當中,先父曾與前屏東省議員陳朝景、前高市立法委員郭國基、前高縣省議員黃占岸等四人同被關在一個鐵窗內,所以他們四人戲稱「同窗」好友。先父在世時陳、郭、黃相繼去世,他曾自嘲為「碩果」僅存的勇者。然光陰如梭一轉眼,先父也已去世二十年矣!
  當恐怖的監牢夢魘漸漸脫離先父的記憶時,三十六年(一九四七年)台灣又爆發了震驚世人的二二八事件,當時台灣全島陷於恐怖,驚亂之中。由於光復後台灣行政長官陳儀政府的貪污腐敗,橫行霸道,台灣人民被壓抑已久的不滿憤慨,因台北一件緝私案件警察打死了一婦女而引燃了全省同胞抗爭活動。當時先父擔任旗山地區三民主義青年團(簡稱三青團)團長,前高縣議員蔡昌南先生是他的私人保鏢,前高縣議員張喜先生是他的秘書。事件爆發後,整個時局相當混亂,本省人與外省人的衝突日益加劇。先父便與當時旗山區長曾紀文先生及其他一些外省官員協商,並徵得他們同意,安排他們在旗山青年旅舍居住,且照顧他們的生活起居及保護他們的生命安全。沒想到卻因此惹來大災禍,政府派隊將先父及林添丁、陳芳洲等一夥人抓丟,控以叛國罪名,並將先父以首謀判處死刑。經舅父陳新安(前高雄縣長),姑丈蕭添丁(前旗山國小校長),姨丈鄭老添(前鼓山國小校長)及地方人士不斷的陳情奔走營救,旋即改判無期徒刑,在獄中整整被關了一年,才無罪釋放出來。當時陳儀軍隊在各地嚴厲鎮壓,到處抓人、濫捕濫殺,真是慘無人道,可惡至極。先母為了先父被抓,四處陳情,各方請託,身體和精神的打擊實是筆墨難以形容。前後兩個不同政府,不到幾年時間,先父竟先後被判兩個死刑,其人生的悲壯之際遇,怎不教人唏噓不已呢﹖
  四十三年(一九五四年)四月,先父卸下了旗山鎮衛生所主任,出任高雄縣衛生院院長,掌管全縣衛生行政及醫療保健工作。當時縣府財政困難,不但交通不發達,教育不普及,衛生設施更是闕如,鄉村偏遠地區「不識字兼沒衛生」的人可說比比皆是。由於生活飲食及衛生條件皆差,那時流行病、傳染病、體內寄生蟲等各種疾病都相當猖獗。為了消滅這些疾病,改善各地衛生設施,先父不但跑遍了全縣各鄉鎮,並在各地方舉辦衛生講習,且更深入偏遠地區及原住民部落,絞盡腦汁,不眠不休的為增進他們的健康而努力不懈。三年多繁忙而操勞的公務生涯,終於在他卸下院長職務返鄉開業後才鬆下了一口氣。
  先父為人,胸襟寬大,樂觀豁達,不因為二次入獄事件而懷恨日本人與外省人,他常告訴我們人與人相處要以誠相待,不要記恨別人,須以愛心待人。先父在世時我曾跟隨他多年,他對病人持以愛心,始終如一。記得有一天深夜裡,一家長帶著孩子來敲門急診,因當時先父自己感冒發燒,身體不舒服,我為了不打擾先父,便向那家長謊稱先父不在家,請他到別處就診。隔天一早我即向先父報告這件事情,沒想到卻挨了他老人家一頓罵。父親告誡我,人家會半夜來求診就是因為有急病,我們應該體會當時家長著急的心情及孩子病痛的苦楚。我雖然被罵了一頓,卻被父親那種悲天憫人的胸懷深深感動。又有一天夜裡,天空下著些毛毛細雨,寒冬的夜晚冷得直叫人發抖,我騎著機車載著父親到旗尾出診,看完病,打完針後,患者家屬向先父說沒錢、暫時欠帳,先父一口答應,毫無不悅之情。回家的路上我不快的嘀咕著,天氣寒冷,來看病又欠著錢,患者家屬也實在太過份了。父親卻面帶笑容告訴我人家之所以會欠著錢,就是因為困窮,誰又喜歡欠他人錢呢﹖叫我不要因這點小事而掛在心上。父親常告訴我們為人心胸要寬大,吃虧就是佔便宜,有付出才有所得。他亦告誡我們做人要努力打拼,不要讓生活陷入困境,否則日子會很難過。但他卻教誨我們要知足才會快樂,所謂知足就是勿好高騖遠,然須積極努力工作,若盡了全力後又不如所願時則順其自然,無怨無悔,也就是古人所說的盡人事、聽天命,這樣人生才會快活。
  父親去世已整整二十年了,他老人家完美的人格,悲天憫人的胸懷,以及和藹可親的笑容,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裡。我永遠記著父親留給我們的家訓「手足情深」一「骨肉同胞一氣生,祖宗家業不須爭,一年相見一年老,能得幾時做弟兄」使我受益非淺。
  近年來,我改行從事保險工作,經常於訪問客戶時遭到白眼,但很多客戶,曉得我是柯水發的孩子後,均盛情相待,直呼:「你是柯水發先生的公子,請坐、請坐!」心中頓生溫暖與酸楚,倘先父生前不待人以德,吾輩曷能受人垂顧﹖爰此秉持摯誠待人,宏揚先父懿德,亦為吾輩之誡也!


  二十三年前(民國七十三年)年底,一位日本人老先生用日語在我家隔鄰門前問話,鄰人鴨子聽雷,吾亦莫宰恙(聽不懂),但忽然聽到他說了一聲先父的名字:ka swi ha -tzu(柯水發 ),我眼睛為之一亮,馬上靠了過去,用簡單的日語告訴那位老先生:ka swi ha-tzu wa chi chi les(柯水發是我的父親).老人家驚喜萬分,卻 以為我會日語,竟然高興得霹靂啪啦的講個不停,害我一句話也聽不懂, 只好向他說:su mi ma sen,zen zen wa ka li ma sen les(對不起,我完全聽不懂).還好,路旁車上下來了一位翻譯員,才知道他老人家名叫中野正一,九州福岡人, 是先父小時同學,且在旗山出生成長的,戰後才回日本。這`次回來旗山是要到日民堂(日據時代此地為火葬場)祭拜其雙親,且 要去拜訪幾個老朋友.

  十年前 (民國八十六年六月五日)他又回來旗山日民堂拜拜,那時他已高齡八十五歲了.蔡文雄老師.江明樹同學.我.--等幾個人為他洗塵設宴,並陪同他及其夫人一同去日民堂拜拜,他告訴我們這是他這一生中最後一次來旗山了.沒想到一語成讖,隔天老人家竟然在高雄旅館去世了,實在讓我傷心已極 , 並且遺憾終生。

〔回鄉偶書]: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摧;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唐朝.賀知章

2007.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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