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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髮年華

春風 2006 06

  四十年代的鄉下,不只生活物資匱乏,衛生觀念更差。大多數小學男同學,不但腳上長疔瘡,而且光頭上滿佈白頭癬。更可怕的是,女生的頭髮中,長了密密麻麻的頭蝨,不管上課或下課,只見大家拼命搔著其癢無比的頭殼,直到頭皮流血為止。
  由於頭蝨的傳染力特強,政府為了消滅小學生的頭蝨,每個禮拜六都發下滅蝨粉,於是每逢星期一到校,教室中總是瀰漫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白癬藥膏加上滅蝨粉,上課時,總令人有一種無所逃於天地之間的難過,害我這個小學生,很早就患有『禮拜一症候群』,想盡辦法賴在家裡,直到母親拿起『家法』,才邊跑邊哭去上學。
  記得當年,每天朝會結束進教室沒多久,學校麥克風就響起衛生保健歌,歌詞只記得前面兩句話:『剪剪指甲洗洗手,衛生好,不用愁.....』,聽到歌聲,我這個班長就站起來,從第一排開始檢查同學是否剪指甲帶手帕, 例行工作結束後,每排排長還要到導師那邊領取砂眼藥膏,從第一個學生點到最後一個,然後又把剩下的藥膏交回導師。回想當初的衛生歌,因為沒有大力推動洗頭髮的項目,所以造成頭蝨大肆橫行,鄉下小孩沒得頭蝨者幾希?
  因為害怕被傳染,在夏天,我幾乎天天洗頭,當時家裡古老的三合院前面,有一台汲水機,只要手用力搖一搖,源源不絕的清水就流出,在出水口下面沖沖頭上泡沫,洗髮動作就大功告成。我雖然把這個勤洗頭的好習慣在班上推廣,但似乎對牛彈琴,女同學們寧可抓癢,也不願意洗頭。既然在班上發揮不了影響力,只好轉移目標到自家姊妹的頭髮上。
  我家姊妹眾多,大姊二姊都很重視衛生,所以在她倆的帶領下,我們沒有一般鄉下孩子的邋遢,也沒有讓可怕的頭蝨上了頭皮。我們姊妹的頭髮,最先都由母親操剪刀,到了大姊升到六年級,我們就成了她的模特兒,她最大的樂趣,就是修剪我們的清湯掛麵加上腦後一塊西瓜皮,好看與否,我們毫不在意,只要不讓前面的瀏海遮住眼睛就行,最重要的是,忙碌的母親不用再為六個小女孩的理髮問題,放下手邊的工作。
  小五那年的夏天,陽光正炙熱,即使在樹蔭下看漫畫,汗仍然從頭頂不斷地汨汨而流,看完漫畫之後,我帶著倆個妹妹到汲水機旁,三個姊妹一面玩水,一面洗起頭髮來,在夏天玩水是當時最快樂的享受。洗完頭,覺得她們的頭髮過長,大姊二姊不在家,於是,我決定親自下海,拿她們倆的頂上頭髮試剪。
那個年代,鄉下小女孩不時興留長髮,怕頭蝨寄生,所有女孩,千篇一律留『小丸子』頭,額頭上剪著整齊的瀏海,左右兩邊頭髮長度在耳朵中間,後面留一塊剃過的頭皮,因為顏色青青的,故稱『西瓜皮』。清湯掛麵加西瓜皮,就是當年小學生的髮型寫照。
  我興奮地拿起剪髮用的大披風,經過一番追逐,四妹只好乖乖地坐在椅子上,幫她圍上披風,我一手拿剪刀,一手拿梳子,一副資深理髮師的架勢,大刀闊斧地剪下生平第一刀。
  越剪越順,不到幾分鐘,一頭短短的髮型出現,在享受自己得意的作品時,突然發現右邊頭髮比左邊高,於是動手修起左邊頭髮,剪完之後,左顧右盼,又覺得兩邊還是一高一低,來回修了幾次,總算大功告成,此時,濕濕的頭髮已全乾,它的長度竟縮到只剩一點點貼在頭皮中央,就好像古人戴的一頂小帽子,後面的西瓜皮,一圈白一圈黑,這就是我生平第一個超級傑作----瓜仔帽,空前絕後靚髮型,活生生的展現在世人面前,不只我看得目瞪口呆,連路過的大人小孩都忍不住哈哈大笑,可憐的四妹,最後落得被剃光頭的命運,我的下場也很慘,妹妹們只要看到我拿起梳子,大家就跑得無影無蹤,讓我想要取代大姐二姐當理髮師的雄心壯志,大受打擊。
  高三下有一天,學校教官宣佈下周一要檢查頭髮,那時雖已不留西瓜皮的髮型,但清湯掛麵的長度,卻總成為學生和教官衝突的導火線。我們班一票人馬,打聽到旗山糖場福利社,新來一個漂亮的理髮師,所以就在週末,浩浩蕩蕩地開拔到糖場報到,一個一個讓她的纖纖玉手,利落地修剪起來,年青人的想法終究和一般老骨董的理髮師不同,雖然都是清湯掛麵,但由她剪出的髮型,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人人帶著滿意的笑容離開。
  周一朝會時,由主任教官親自檢查高三女生頭髮,他那鷹一般的眼睛,嚴厲地掃瞄我們每一個人,突然,他像發現獵物般,手指著我,大聲命令我到司令臺上,當著全校師生的面前責問:『你已經高三要畢業了,是不是急著嫁人啊!頭髮留這麼長,觸犯校規,當什麼模範生呀!』(只因為初中時,以全校最高票當選模範生),我心裡委屈極了,立刻為自己辯解:『報告教官,我們星期六,全班到糖場福利社剪的頭髮,為何大家都通過,只有我不行』,教官聽了,勃然大怒,竟然有學生敢公然挑戰他的權威,立刻拿出皮尺來丈量我的後腦杓,結果髮長超過0.5公分,也許他覺得自己太吹毛求疵吧!講話聲不再那麼咄咄逼人,他說:『看你是好學生的份上,再給你一個機會,今天回去修剪一下,明天再到訓導處檢查!』隔天,我用一支夾子把髮型稍做改變,竟然輕易過關,同學都為我受到的委屈而憤憤不平。
  現在各中學髮禁解除,看到中學生們奇奇怪怪的髮型,想起人生的這一段小插曲,不禁啞然失笑。

2006.3.20登於台時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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