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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芳鄰
春風

 

  我的臥室和隔壁鄰居只有一牆之隔,此面牆之距離只容一個瘦子進出,比鹿港聞名的摸乳巷還狹窄,而這一戶鄰居房子的構造,卻是用竹片裹貼黏土搭建而成,由於年代久遠,整間竹屋向我家磚造房子傾斜。

  因為距離太近,所以兩家的一舉一動,彼此都瞭若指掌,為了怕打擾芳鄰的生活起居,也為了保護自己的隱私,從小就被要求,講話要輕聲細語,走路要放輕步伐,即使聽到好聽的笑話,也只能抿嘴而笑,這對活潑好動又愛笑的我,可說是一種酷刑。

  一天晚上,我和姊妹們躺在通舖上聊天,突然隔壁芳鄰傳來三姐弟驚恐的哭喊聲:『爸爸,你怎麼了?您說話呀!』,然後聽到三姐弟的母親陶媽媽說:『把身體放軟一點,我好幫你穿衣服。』乍聽到這種詭異的話語,我們三個膽小鬼,簡直嚇呆了,趕緊躲進棉被裡,大氣也不敢哼一聲。不久,空中傳來陶媽媽淒厲的哭聲,三個孩子的喊叫聲,這時,在三合院休息的十幾隻狗,突然吹起狗螺,帶動全村所有的大小狗加入吠叫的行列,真的只能以『驚天地,動鬼神』差堪比擬。最令人訝異的是;禾埕上所有的狗,全部向屋外主要道路奔出去,狗吠聲也在十幾分鐘後才慢慢消失。

  記得陶伯伯往生前三天,我們還看到他獨自躺在屋前藤椅上曬太陽,五十九歲的面孔,看起來有八十歲的長相。雖然只是一牆之隔的鄰居,但從小到大,我們看到陶伯的次數,屈指可數。自從他家老三出生後,陶伯就離家出走,自此人間蒸發,變成真正的『逃伯』。陶媽則帶著三個小孩,終日以淚洗面,加上家徒四壁,無以為生,曾經想帶著三個孩子走絕路,這件事被我家祖母知道了,趕快去勸她打消死意,從此我家短暫擔負起幫她坐月子看管小孩的任務。

  陶媽做完月子之後,祖母已幫她找到,替十幾個家庭洗衣服的工作(當時沒有洗衣機),工作地點就在我家三合院前面的蓮霧樹下,一方面可以照顧嬰兒,一方面把已洗好的衣服,立刻曬在竹竿上,有時祖母有空,也坐下幫她洗那堆積如山的髒衣服,她的兩個小女兒,每天負責把洗乾淨的衣服送回給客戶。為母則強,她就以這個工作,把三個小孩拉拔長大。

  我初三那年,有一天放學回家,突然看到全身又髒又臭,頭髮糾結在一起的陶伯,他哭哭啼啼地跪在祖母面前,請求祖母去幫他說項,希望他的妻子兒女原諒他,接納他;祖母心地善良,經不起陶伯再三懇求,趕快去請陶媽開門,讓這個沒有責任感,但又氣息奄奄的男人進入家門,套句祖母最常說的一句話:『冤家宜解不宜結』,何況他是三個孩子的父親。

  陶伯的來歷,大家眾說紛紜,有人說,他是從東部原住民部落而來,也有人說他是外省人,當他帶著年輕的妻子來向曾祖母求當長工時,兩夫妻已餓得有點虛脫,儘管沒一個人完全聽得懂他說的話,曾祖母同情他們,也收留他們,並在三合院南邊的一小塊畸零地上,幫他們蓋一個簡陋的家,也就是我臥室旁的竹屋,從此他就在此落地生根,漸漸融入我們的大家族,因為工作認真賣力,深得曾祖母的信賴,雖然他只是一個外人,我們一大堆小孩看到他,大家仍尊稱他一聲『陶伯』。

  我們的家族分家之後,陶伯的長工身份消失,一下子沒了頭路,只好打零工養家糊口,然而,幾年當中,子女相繼出生,沈重的生活壓力,或許就是他離家出走,逃避現實的原因吧!村裡曾有人去遊覽時,在台中公園看到他,衣衫襤褸,身體散發異味,村人勸他回家,他搖搖頭,一下子從公園消失。

  那一次回家,陶媽原諒他,並全心全意照顧他,不到一個月,病厭厭的面容就恢復紅潤。和妻子兒女享受一個多月的家庭之樂,大家以為他從此安身立命,做一個盡責的父親,那知,在某天清晨,趁人人還在睡夢中,他又悄悄地走了,也許他身上帶著流浪的基因吧!

  這一次歸來,他最小的孩子即將國中畢業,功課好又孝順,雖然擁有一個屢次拋棄他們的父親,他一點也不嫌棄,眼見父親病入膏肓,他仍天天幫他擦澡,餵食,為了取悅他的父親,有時他說了一堆笑話,我在我的房間聽得眼淚直流。寒門出孝子,此言不虛也!陶伯這麼不負責任的父親,何德何能,擁有這麼懂事的兒子?

  我的芳鄰三姐弟,都擁有很好的歸宿,有一天,陶媽回來看老鄰居,身旁有一個穿著體面的紳士,對陶媽呵護備至,原來是他的新婚夫婿,我們除了恭賀,更致以深深的祝福。

2007.2.28登於青年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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