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台灣史上最長的反清復明戰爭,為林爽文和莊大田的革命戰事,自乾隆五十一年十一月至五十三年三月十日最後一役止,歷時一年四個月,那場戰爭中,客家義民軍分成「六堆」出堆作戰的地方,就是在高屏地區,「六堆」也因而成了客家重要歷史根源。
古有明訓「成者為王、敗者為寇」,林爽文和莊大田起義失敗,而被冠上匪號;六堆義民軍協助滿清平亂有功,乾隆皇帝御書「褒忠」匾額獎賞義民,粵民為陣亡將士建廟奉祀,屏東竹田鄉「六堆」起義發源地,命名「六堆忠義廟」。
包括鄉土作家鍾鐵民在內的屏東地區文史學者二百餘人,經五年多蒐集資料彙整編撰的「六堆鄉土誌」,於2002年十一月出版,這套被譽為最完整的六堆史籍精裝本甫出版已銷售一空。
六堆義民軍總副理黃袞留下一本當時出堆作戰的「戰爭日記」,黃袞子孫細心保存並攜帶來台,對「六堆」史實考據具極重要的拾遺補缺文史意義,「六堆」救亡圖存的起義地點在屏東西勢「忠義亭」,莊大田最後也是在屏東恆春被殲滅,特撰文以補正史之不足。
【一】
行雁高風送,紅葉蕭蕭竦,槭楓比染濃,秋正終……。
深秋,肅殺!
草木秋長,野草蓊薆地盡情展露一季風華,急著在乾旱的冬季來臨之前開花、結籽,期盼春雨重新滋長下一代幼苗。
一片淒涼滿目成秋苑景象,原本應是秋高氣爽的時節,卻碰到罕見的秋颱,低氣壓把天地壓縮得扁扁的,一片愁雲慘霧的鬱卒模樣兒,一路荒草漫天,似乎和遠處壓低的烏雲糾結成一團兒,心情也被糾結得沉重!
牛筋草堅韌地展現它頑強的生命力,任人踐踏,仍屹立荒郊野道,只有牛車輪輾出的兩道平行線,引領人跟著有所依循的軌跡走下去,否則八成兒摸不到路邊兒。
「阿袞哥,恩兩兄弟耐久正行得到先生介位(咱倆何時才到得了老師那裡)?荒山野路幾日行下來沒看到幾個人影,心肚裡真是感覺怪怪哩!」
廖芳和黃袞是同門師兄弟,業師曾鶴峰急召二人商議護庄救國大業,兄弟倆千里迢迢由廣東省蕉嶺縣白馬鄉趕來台灣,人生地不熟,加上好像永遠走不完的荒山野嶺,使人打從心裡發毛,七上八下地老覺得不踏實,廖芳忍不住問師兄。
「俺也呣知得(我也不知),俺也是頭一次來台灣,莫問咧,緊行就係咧(快走就是)。」
二人是舉人曾鶴峰門生,喜讀左氏春秋和諸葛武侯等英雄前輩的文章,朝廷自世祖愛新覺羅以武功入主中原,一直注重文武雙全,科舉拔擢人才須允文允武,黃袞生性任俠好義,注重武功韜略,廖芳則是文筆絕佳的典型書生,習慣性地唯師兄馬首是瞻,黃袞因雜書雜務分神,廖芳卻因武學根柢較差,二人參加鄉試都不幸落第,黃袞心想先人歷代將相高官,實愧對列祖列宗。
「大丈夫生斯世,取法貴上,不可以咿唔呫嗶,作牖下老迂儒。」老父課讀教誨時,經常如此告誡,連年飢荒,家道蕭條,讀書不成,不如學劍,遊俠四方,豈不快哉!
「聽講台灣是『蓬萊仙島』,盡多沿海鄉親去那裡賺錢,鄉試沒考著,沒面目見鄉親父老,先生在台灣掌教海東書院,寫信叫俺等人去幫忙,閒閒沒事作,趁機會去台灣看有發展沒,你說好不好?」
黃袞正愁前途茫茫,接恩師函告即找師弟商量,廖芳心情也一樣,二人想法不謀而合,不再躑躇,翌日打點行囊後隨即踏上行程,詎料來到台灣,才知師父竟跑到荒郊野外的地方,從鹿仔港上岸後,也不知走過了多少窮山惡水,一路上荒蕩蕩地,有些地方一走進去,整個人就被草叢埋沒了,二人若非提著兩顆少年英雄膽上路,早就打了退堂鼓。
【二】
林爽文原居福建漳州府平和縣,渡海來台後,落籍彰化大里杙莊,為人豪爽,經營農業致富,捐官充當縣衙捕快,被捕下獄的綠林草莽人等,他都出錢出力為他們打通關節,營救出獄,江湖人士敬若神明,儼然一方霸主。
乾隆四十八年,嚴_(左火右因)來台,以反清復明為口號召募天地會員,林爽文和他是小同鄉,獲知林大善人富甲一方,心裡大喜,設法慫恿他南面為王,自己也好沾光。
「爽ㄟ,咱同故鄉來到這位(這裡),恁現在有錢有勢,上好加入天地會,兄弟大家作伙打拼,以後的天地攏是咱的。」
林爽文在故鄉早就曾和嚴_(左火右因)等一幫人廝混在一起,如今林爽文已非昔日吳下阿蒙,嚴_(左火右因)設法慫恿林加入後,成為中部天地會領袖,彰化王芬、劉升、陳泮和許多被他救援出獄的各路英雄好漢紛紛響應,大家歃血為盟,立誓同生死、共患難。
他們自稱是起義,朝廷把他們視為叛逆。
靠雙手墾荒定居的客人,卻想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反正大家都是混口飯吃。
想當年,客族先民緊咬著牙根兒在高樹和武洛庄一帶一鋤頭、一畚箕的開墾荒地,台灣哪兒有黃金?遍地都是搬不動的大石頭,大夥兒還不都是抱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情,付出勞力拼著老命墾荒,反正已走到這步田地,難不成還千里迢迢走回頭路客死途中?
蠻以為無主荒地上頭頂著一片天,誰辛苦開拓就能擁有那片天地,沒想到剛開墾好一片土地,馬上就有人來強取豪奪,五十年來先民篳路藍縷以啟山林,備極艱辛,熬過苦日子的人,才知道珍惜現在擁有的一切,更不想去和他人計較,大家得過且過。
【三】
「這批不知死活的刁民,那種欺君罔上、抄家滅族的話都敢說,愈來愈不像話,萬一朝廷知道了,我們豈不是要倒大霉?給我傳令下去,立即出兵剿匪!」
台灣道永福、知府孫景燧,眼看「天地會」聲勢日漸壯大,心想再不出面解決的話,皇帝老爺怪罪下來,甭說自己烏紗帽不保,連腦袋可能隨時都要準備搬家,與其天天提心吊膽扛著腦袋過日子,不如趕緊拔掉這些眼中釘,主意打定,於乾隆五十一年七月下令清剿天地會員。
「頭仔,到這款地步,沒拼生死_使得啊,趕緊宣佈正式起義,反清復明!」天地會員逃往大里杙林爽文家中避難,催促林帶頭起義。
「時機_到,小不忍則亂大謀,還是擱再等幾日啦!」
林爽文是有勇有謀的豪傑之士,希望先穩住陣腳,但眾人激憤,躍躍欲試。
在南國螢飛草長的十一月初,天地正是一片肅殺之際,孫知府率兵至彰化圍剿,廿五日進駐大墩,燒毀數處小村落,殺雞儆猴,放話要庄民擒捕林爽文交代,否則不放過他們,庄民數百人房舍被燒無家可歸,婦女小兒在大墩往大里杙路上攔道痛哭,哀哀悽悽地要求林爽文做主。
「伊娘卡好咧!清兵真正是欺人太盛,逼虎傷人,沒為這堆鄉親出一口氣_使得!」
林爽文被尊為大頭目,婦孺哭訴,激起他一身干雲豪氣,痛下決心絕地反攻!
「天地會」早已成氣候,加上民心敵愾同仇士氣如虹,官兵則因長途跋涉而兵困馬乏,且以少數部隊進攻林爽文大本營,自然不敵。
林爽文佔盡天時、地利、人和,十一月廿七日攻下大墩,孫知府過於輕敵,終至一敗塗地,十二月初,中、北部盡入天地會掌握之中,大家公推林爽文為大盟主,建元「順天」,駐紮於彰化縣署,任命劉懷清為彰化知縣,劉士賢為北路海防同知,王作為征北大元帥,王芬為平海大將軍,兄弟封侯拜將,大家有福同享。
林爽文躊躇滿志,率天地會員乘勝追擊,十二月初六破諸羅,天地會聲勢日隆,震驚朝野,明朝後裔紛紛起而響應。
【四】
南部的莊大田和林爽文也是小同鄉,來台後輾轉遷居鳳山篤家港莊,常仗義疏財,俠義之名享譽南台,和林爽文一起被封為「南大北爽」,二人正是英雄惜英雄、好漢疼好漢,互通聲息,交情莫逆,林爽文起義,莊大田立即在南方響應。
莊大田加入天地會,號召竹仔港庄民廿多人,大家歃血為盟,數日召集千人,公推莊大田為南部首領,高舉大纛自封為「南路輔國大元帥」,十二月十三日揮軍進攻鳳山,清軍南路營參將瑚圖里率三百兵守北門,見莊大田數千兵馬湧至,一時亂了方寸,不戰而逃,莊大田攻佔鳳山城,成為天地會南部大本營。
莊大田和林爽文南北呼應,勢如破竹,全台十之八九已入林、莊掌握,林爽文大軍駐紮諸羅,莊大田駐守鳳山,兩人由南北兩路包抄圍攻台南府城,海防同知楊廷理兼任府事,急調義民軍救援,並十萬火急奏報朝廷大勢不妙,林爽文大軍已佔據大目降,與府城相去不過廿里,府城勢若危卵,隨時可破。
戰事開打初期,許多粵庄鄉民被莊大田欺騙受害,痛失親友的民眾咬牙切齒,鳩集鄉紳耆老,大夥兒到竹田西勢「忠義亭」會商對付之策。
「一朝天子一朝臣,管伊誰稱王封帝,大家背景離鄉來到這處孤懸海外之地,無非圖個帝王不到百姓家,希望天高皇帝遠,沒人管得著,也不用把辛苦收割的米糧送分官府,還得一日到晚看官爺們臉色。」
「如今竟給這幫人爬到頭頂上屙屎屙尿,客家人『硬頸』絕對落呣得(無法低頭),不同伊等人拼生死,如何吞得落這口氣?」
大夥兒怒不可遏,決定豁出去,和莊大田拼了!
曾鶴峰奉台灣道永福招募義民,急召愛徒黃袞和廖芳來台輔佐剿匪大業,二人日夜兼程,把一路荒山野嶺走了幾天,荒野漫漫草悽悽,前不巴村後不著店,心慌意亂風塵僕僕地趕到竹田西勢「忠義亭」,「六堆」人馬早已聚集共商對敵之策,曾鶴峰是六堆總理,黃袞和廖芳任總副理輔佐恩師,眾人意見分歧,有云賊勢浩大,只可見機行事,有云只宜固守,不可遽行出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我粵庄雖一撮之土,然而前有長河,後有大山,可獨當一面,攻守自如,敵軍雖百萬之眾,何能遽入重地?待我劃下平台南策略,與大家商議。」黃袞見大夥兒優柔寡斷,把一路上斟酌過的計劃提供大家參考。
他獻策說:「台南以瀰濃為始、枋寮為終,瀰濃前有水後有山,可以保枋寮。而大崑麓、下埔頭及六根等處為八面受敵之地,看似難以設法堵禦,其實不然,六根連接下埔頭及大崑麓,而上埔頭承昌龍庄,如以大崑麓等處為營,不但無法取勝,防守起來也難面面俱到。」曾鶴峰點頭稱是,要他繼續說出防衛之道。
「這就須依大勢向下埔頭撘營,以六根為家業,四面注地,不必攻打賊營,俟水底寮賊起,出奇兵擊之即可得勝,但窮寇莫追,立即傳信港西里,叫那邊帶八哨人馬過來,由山腳攻敵軍右營,使其不得從山而遁,敵軍必由海唇一帶繞海而逃,從林子邊敗往埔頭,我軍從後面乘勝追擊,雖未必戮其全軍,此後敵軍也應不敢再從水底寮聚黨滋事,這是港東里一帶拒敵勝算之計。」眾人原準備讓他出糗,沒想他卻說得頭頭是道。
「龍肚庄則有瀰濃、龜仔頭一路可通人馬,其餘都是山徑,可於龜仔頭門首一帶撘營,敵軍不敢臨界夾攻,故難以襲取。其餘烏鹿、鹽樹下、新庄仔、大陸關等處,共湊五旗壯丁固守地方,靜候上下各庄音信,俟下面飛書傳來,立即一併進軍攻打,則阿里港剋日可破。」黃袞稍停,無人異議。
「而大湖庄麟洛及西勢一帶,都各備人馬詳密巡查隘口,東西二里固守周密後,選幾位行動迅速的高個子,陸續來往傳報軍情,一方面把守蕃薯寮,一方面攻打阿里港,龍肚、叭六、烏鹿等地撥人守營,大軍從阿里港打進來時,正好首尾相應,敵軍必往淡水河而飛奔橫山仔,這是兩里中間拒敵勝算之計。」黃袞看著師父,曾鶴峰點頭。
「至於六根一帶,則派出長幹數人通報後營,帶兵六哨由山腳一路殺下,直抵枋寮敵窟,賊勢孤立,必緣海而走瑯橋,粵庄因而無後顧之憂。」眾人聽得入神。
「大家若無異議,可馬上出令調遣人馬。」曾鶴峰很滿意愛徒沒讓他漏氣,吩咐二人依佈兵圖調派軍隊。
「六根義民到新營撘營,以萬蠻和潮州庄等處為巡查地區;大湖庄義民於萬丹撘營,以新北勢和老北勢等處為巡查區;麟洛義民在阿猴撘營,以火燒庄和竹葉林等處為巡查區;瀰濃義民向蕃薯寮撘營,以竹頭背等處為巡查;其他如小庄、中堆和後堆人馬,則往淡水河撘營,依中軍調度,與內營相呼應,則運糧道無憂,攻取和退守無難,可暗帶人馬攻敵尾營,或彰顯旗幟巡哨亂敵軍心,則進可戰、退可守,驅敵保鄉,使鄉民得以安居桑梓之地。」黃袞一口氣說完,大家都沒意見。
這次奉命前來,一心用功圖謀出人頭地,也好沖淡鄉試落第的鬱卒心情,一路上早已和廖芳詳細研究地形地物,算計妥當,成竹在胸地侃侃而談,眾人嘆服,隨即商議出堆章程,六堆總理曾鶴峰為中軍主令,黃袞、廖芳和劉繼亭等三人擔任中軍參謀指劃軍務,前堆總理邱俊萬、後堆總理鍾凌江、中堆總理邱卓端、左堆總理張鐸、右堆總理林楫芳、前敵堆總理鍾天峻,其餘各庄總理共一七三人,於乾隆五十一年十二月十九日祭旗興師,仿慣例在「忠義亭」錄設龍亭,恭奉聖旨牌位,硃書大清義民旗幟,以成王師。
大軍相度八卦方位為中軍主帳,門首高舉大纛三面,中為五色綠旗,左旗書寫「懷忠慕義」,右旗書寫「剿逆安良」,點三千藤牌鐵甲兵,為中軍護衛,並負責往來救應,餘前後六堆,各有義民軍一萬,聽中軍帥營調兵遣將,擇定十九日己時誓師,義民正式成軍,由中軍統率六堆,義民軍各歸堆房聽候調撥。
【五】
廿一日探馬飛報:「阿里港賊首陳武聚眾萬餘人;阿猴賊首聚眾一萬五千多人,且手下有子弟兵八百名,號稱『無敵岳兵』;萬丹賊首洪賽聚眾約三萬人,自稱能將三萬兵馬橫行天下,綽號『洪三萬』。」
「可曾探得其他軍情?」曾鶴峰追問。
「敵營前後佈滿旗幟,深溝高壘,屏障險惡,離我粵境不過十里,敵軍連破三縣,得意洋洋,大放狂言說現正統領眾將士攻台南府城,俟攻破府城後,再收拾粵庄。」
曾鶴峰分析軍情,敵軍數處都在長河之前,實為心腹之患,可出其不意,攻其無備,商議由黃、廖等人領軍,兵分六路進剿。
主帥分調完畢,廿三日分六路出堆作戰,劉福生率先進攻萬丹,誘敵至打茅崙,兩軍尚未正式對敵,這時左堆陳幸見敵軍主力遠離寨營,破柵進軍殺死守柵看糧敵軍百餘人,放火將其糧草焚燒殆盡,敵軍見糧草失火,慌忙抽兵回營搶救,但前有陳幸兵馬在糧草附近埋伏以逸代勞,後有劉福生追兵窮追不捨,兩面夾攻,殲滅敵軍七百餘人,糧草焚燒殆盡。
埋伏阿猴崙仔上的吳直兵馬,見萬丹起火,立即進軍攻打,駐守阿猴的莊大田人馬,獲知萬丹告急,立即拔營前往救援,吳直部隊乘其空虛一鼓作氣攻佔阿猴,派一部份人馬駐守,餘調往阿里港助陣。
鄭福進攻阿里港,與莊部隊戰至己時仍不分勝負,莊部隊忽見東南方火起,急急退兵,鍾朝江率兵直搗敵穴,莊部隊不敢回營,欲渡河逃命,卻碰上吳直部隊一陣廝殺,莊人馬被斬首千餘人,逃河溺死者不計其數。
六堆義民軍和莊大田首度交鋒,這場仗因六堆義民軍事先擬好周詳攻守策略,莊大田部隊措手不及而敗逃,敵營被燒得百里通紅,六堆義民軍告捷歡慶。
【六】
戰爭,使今年毫無過年氣氛,正月初四,總副理等人出外巡營,此時新月初上,寒星歷落,黃、廖等人慨歎日前未乘勝追擊,敵軍已獲喘息機會,如今時不我予,正嗟嘆間,此時中軍大旗忽然無風自倒,眾人見狀心驚。
黃袞一心師法諸葛武侯,除兵法之外,上自天文、下至地理,舉凡易經八卦和占卜等術無不涉獵,分心多用,雖無益於科舉,但卻有用於實際,忙袖占一卦,卜知三日內主有勁敵,中軍可能遭遇火劫,黃袞隨即向師父報告,傳諭六堆各路人馬加意防範,不可懈怠!
「幹伊娘咧!害咱這個年過甲淒慘落魄,大家攏免想要過好年,等恁放炮仔,阮就放火燒!」
莊大田人馬這個年過得更是窩囊透頂,剛攻下鳳山縣沒多久,就吃了個大敗仗,沒想到打清廷部隊可一下子就把他們打得唏哩嘩啦,碰到這幾堆客家義民軍,卻好像走到哪裡都被算準了一樣,真氣死人!
上一次當學一次乖,這才想到必須算計妥當,整個年也沒心情過,忙著部署戰局。
初六日午時,莊大田領軍反攻粵庄,探馬飛報:「前堆凌洛等庄,以及左堆潮州林后等庄,都受到敵軍前後夾攻,估計約有六萬多人,請中軍發兵救援。」
中軍調撥兵馬分救各堆,諭令協力固守,不可妄動,另派義勇二千,離帥營一里之遙固守柳子林,嚴陣以待,準備應戰。
未時,莊大田大軍旌旗蔽日蜂湧而至,先攻大湖庄,義民軍兵寡莫敵,大湖庄被燒毀,敵軍隨即分兵攻打中軍總堆,雙方激戰至酉時仍不分勝負,忽然堆房起火,黃袞懷疑奸細內應,追查果然拿獲五位奸細,總堆堆房,係茅竹編造,大火一發不可收拾,敵軍見狀益發猖獗,幸後堆援軍及時趕到,始得合力殺退敵軍。
各庄與敵軍對壘時,都有奸細伺機放火,幸而中軍諭令各堆小心防範,至七日共擒獲奸細十五人,經逼問招供說:「我們是潮州人,被莊大田利誘潛入各庄,等他進軍攻打時放火助陣,燒一大庄賞銀一萬兩,燒一小庄賞銀二千兩,能擒獲曾總理者賞銀萬兩,擒獲總副理者賞銀五千兩。」
奸細並供出莊大田奉林爽文將令先攻粵庄,後攻府城,目前數萬人馬準備於淡水河邊撘營屯兵。
審問明白,中軍於八日派義勇三千人沿河嚴密巡查,阻止敵軍紮營,莊大田部隊不知義民軍已獲情報,派出人馬都徒勞無功,因而無法紮營安頓,遂轉往其他處所落腳。
南國春天,就在血淚交織的戰爭中艱難度過,綿綿春雨,真是「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戰亂,使多少人妻離子散?多數人更是心驚膽顫,目睹自己親人好友,在殺戮戰場中倒下,甚至因烽火流離,屍骨還得任其埋沒隨百草,日子也任由舊恨和新仇,堆疊出無邊憤怒和悽苦…。
兩軍打打殺殺周旋到四月,莊大田首役攻佔的鳳山縣,因全軍被義民軍牽制而無暇固守,被清軍海壇總鎮郝壯猷帶兵趁機收復。
「我們都是良民百姓,因粵人焚庄劫舍,使我們無家可歸逃難至此,請官爺為我們做主!
山城內只有老弱婦孺,他們向官兵告狀,郝總鎮聽信他們說詞,派參將瑚圖里率兵八百前往粵庄查訪,試圖勸諭告誡客族勿幹騷擾良民的勾當,到達「九腳桶」時,被莊大田兵馬團團圍住,官兵困於重圍,動彈不得。
義民軍中軍帳內,聽到炮聲響連天,立即調撥義軍一萬到淡水河邊查探,另請山豬毛都司邵振綱帶官兵同行,莊大田部隊看那義民軍到來,立即一哄而散,奈何瑚圖里早已心存成見,不識好歹,不敢與義民軍接洽。
義民軍駐紮妥當,派人把瑚參將請到帳中,將數月來與莊大田交戰情況,一五一十報與瑚參將知曉,瑚圖里半信半疑,義民軍看他疑神疑鬼模樣兒,早有人戲稱:「這朝廷將軍名喚瑚圖里,可真是糊塗哩!」
瑚參將探查完畢,心懷鬼胎,唯恐義民軍使詐拐騙,急急帶兵回鳳城覆命,中軍唯恐他們被敵軍圍剿,調撥義民軍護送,行至竽林內庄,見老弱百姓簞食瓢飲,以迎王師,瑚圖里不疑有詐,大喜望外,急急遣回義兵。
不料渡河之後,無數賊匪殺將過來,瑚圖里全軍被圍,知道上當後悔已遲,幸好義民軍尚未遠離,急忙回身解救,瑚圖里歷經生死交關,才體會到義民軍果然真是協助朝廷的民兵。
瑚參將到瀰濃庄六堆帳營後,接獲郝總鎮檄催回縣,但接連三次想搬師回鳳山,都因敵兵阻隔而退守堆中,郝總鎮收復的鳳山再度淪陷,台南府城也逐日告急,瑚參將萬分苦惱,遂召集眾將官至中軍帥營商議救府之策。
「長河以外為敵軍所踞,阻擋我軍前進之路,且有水底寮、枋寮等處為敵軍淵藪,我們抽調兵馬援府後,對方必定乘虛而入,不可不慮,不如先剿滅水底寮敵軍,以絕後顧之憂,然後再進軍府城。」各堆總理紛紛進言。
「我軍離水底寮不下百里,所有各堆人馬,必須駐紮於畚箕湖搭營,離十五里處安堆養精蓄銳,才有勝算。」曾鶴峰告誡各堆總副理。
奈何各堆總副理過於躁進,於四月十六日擅自調兵進攻水底寮,子時造飯,寅時啟程,到水底寮已是未時,行軍約五個對時,正是人困馬乏之際,見敵軍蜂踴而至,義民軍倉皇應戰,敵軍以逸代勞,幸好瑚參將率領官兵即時接應,敵軍始退,義民軍陣亡二百餘人,親友痛哭。
【七】
五月中旬,曾總理將起義緣由稟報參贊將軍常青及道府各憲,常將軍諭調五千義民軍援府守城。
「現援府各路為敵軍所踞,極難殺出重圍,而內門山上有一小路可通府城,附近雖有敵軍把守,但山路險惡,敵軍應未注意該處小徑,可用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之計,才能安抵府城。」黃袞獻計。
「你來此地不久,何能得知那處山路小徑?」瑚參將懷疑。
「我和愛春二人,上次由府城來此,誤打誤撞走岔的就是那條山路,而且路過內門里時,發現那兒民風慓悍,鄉民武藝高強,須小心應付!」
「沒想到你二人心思細密,倒還真用心,也不枉為師一番苦心,你二人是必須領軍前去不可推辭了。」曾鶴峰頗感安慰地說。
眾人商議結果,以總副理黃袞、廖芳、劉繼亭為領隊,率義民軍一千五百名,連瑚參將官兵近千名,決定於六月廿二日設法由該處山路前往府城聲援。
義民軍先於十九、二十兩日,在淡水河邊揚旗吹角虛張聲勢,使敵軍誤以為將由大路攻殺前往府城,廿一日卻悄悄啟程,於廿二日屯兵內門山口,準備馳援台南府城。
援府部隊三更時分造飯,四更起行,偃旗息角,走山路繞至滾水坑,聽見擊梆打更之聲,廖芳判斷必為敵軍駐紮之處,黃袞親率數十人,各以硃砂粉墨塗臉,裝弄鬼神模樣,攀附葛藤潛往山頂,見許多敵軍帳房,卻只有百餘人,三五成群醉酒打盹兒、聊天、吆喝拼酒或鬥牌……,懶懶散散地沒個像樣兒的。
探視明白,黃袞帶頭迸力殺出,拿住賊人厲聲大喝:「我乃此處山神,奉命捉拿你們交差。」
敵軍不知來者何方神鬼?嚇得磕頭討命,被義民軍不費吹灰之力攻破,一行人馬疾行上路,天明時分已出山門,到那鯽魚潭口,敵軍千餘人橫阻去路,黃袞下令排開隊伍,與敵軍浴血而戰,將軍營中聽到炮響,知道義民軍來府被阻,下令梁鎮台和雙遊府帶兵前往接應,前後夾擊掩殺,敵軍大敗而逃。
廿三日到府,到關帝廳拜見參贊將軍常青,常軍憲喜見義民軍到來,連忙迎接,宣慰稱:「汝等以草莽豪傑之士集結整編成軍,不憚山路險惡,一路殺出重圍,捨身報國,又能捐助糧餉資助千餘官兵數月之久,實莫大功勞,我當據實奏報朝廷,破例封賞有功人員。」
常將軍喜獲有力奧援,先賞黃袞、廖芳、劉繩祖三位副理六品頂戴,其餘十九位副理八品頂戴,各隊長賞銀二百兩,義民軍賞銀一千四百兩以酬軍功,所有義民軍駐紮將軍營側聽候調遣。
【八】
乾隆五十二年六月廿四日,義民軍到府次日,莊大田部隊傾巢而出,約廿餘萬兵馬分頭攻打義民軍總堆,自己時戰至申時,敵軍蜂聚蟻踴,密密麻麻將百里粵庄圍得鐵桶一般水洩不通,瀰濃庄危在旦夕,義民軍倉皇失錯,不知如何應付?
值此危急存亡之際,忽然陰雲四合,狂風大作,敵軍紛紛潰散,義民軍乘勢追趕,殺敵二千餘人,生擒數百人,沒頭沒腦地反敗為勝。
曾總理百思不得其解,細問擒來敵人,全部供詞大同小異:「接戰之時,正想乘勢破陣,忽然狂風大作,見那半空中出現一位赤面長鬚的高大威武將軍,帶領無數兵將殺奔下來,我們頭腳身手被斬斷者不計其數,眾人看此悽慘光景,早已嚇破膽,因而拼命分頭逃竄。」
眾人認為是關聖帝君顯靈扶持,設壇致祭拜謝,尊稱顯靈帝君「德勝公」,於助陣殺敵處埋下碑文歌功頌德,並上報朝廷。
義民軍到府城後,在各次戰役中表現優異,經數次對壘,敵勢日衰,常將軍盛讚:「你們急公赴義,如此勇往直前,不只天下罕有,就算御林軍也不過如此,黃、廖、劉三人能調教數百義兵破賊數萬,真如武侯復生一般。」
官兵在義民軍力助下聲威遠播,戰無不勝,府城不但固若金湯,還可發兵救援諸羅,義民軍隨官兵征剿中洲、赤崁、嘉義等地,所向披靡,將軍大悅,諭示各隊長及殺敵有功者奏賞頂戴,九月初台灣府楊知府保舉各隊長及殺敵有功義民藍梓連等一七二人,俱賞頂戴表彰軍功。
十二日接粵庄總理曾鶴峰來札稱:「埤頭芊林內等處為賊脅迫的閩人,皆苦於缺乏糧食,欲歸附粵庄與莊大田反戈相向,查其行跡並無偽飾,因而接受彼等起義來歸,分設營盤督察,日夜防守,鹽米各項貨物流通,彼此安居樂業。」
十月初,清廷派嘉勇侯福康安為大將軍,率參贊海蘭察中堂,調川湘黔粵四省大軍數萬,由鹿子港起岸增援,十一月十二日與林爽文會戰於侖仔頭,林軍大敗,守集集埔,後逃往阿里山區,官兵懸賞重金捉拿,五十三年一月四日,高振綑綁林爽文向清軍領賞,被舒將軍押解送往北京處死,朝廷下旨將諸羅縣易名「嘉義」。
林爽文兵敗,天地會民兵向南逃竄,曾鶴峰調義民軍堵截於南北往來要道,又調山地族民堵截亂兵逃山之路,二月十日,公中堂親率巴圖魯侍衛和義民軍進剿莊大田部隊,廿三日交戰於淡水河,廿四日交戰水底寮,莊大田敗戰遁往琅橋、風港等處聚集。
廿八日,海參贊統兵下琅橋,兵分二路,一路由水路進攻,一路由山路追殺,莊大田部隊死亡約12萬人,血染海港泛紅光。
三月五日晨,莊大田、筒天德、林進等三人潛至海邊,欲偷渡往琉球,為官兵義民團團圍住,三人束手就擒,三月十日,海參贊再率大軍掃蕩琅橋,林爽文和莊大田的反清復明戰爭,歷時一年四個月而被殲滅。
公中堂恭奉聖旨到粵庄忠義亭,入庄界看青禾鬱秀,綠竹蔭濃,民安耕讀之常,俗鮮仳離之狀,老幼歡騰,歌聲載道,到河邊,見煙火連雲,綿延百里,芳簷層疊,熙來攘往,公中堂問:「此何地何人?」
黃袞報告:「此閩人附義安插粵庄者,迄今一年有餘,十六歲以上者協剿賊匪,老幼男女給予糧食,粵人看其淒涼,樂為捐助而得此義助良民。」
公中堂喜曰:「爾粵人出堆剿匪,始終不懈,三年之勇往可嘉,即此捐助口糧接濟兵食,繼以賑恤難民,足以上邀朝廷優敘。」
十九日到忠義亭,看中軍堆房隊伍森嚴,整齊有法,海公爺奏撫台曰:「于自出師以來,自北而南,足之所經,流離萬狀,獨此一方,猶是太平氣象,可見粵庄總副理等三年心血奏功,由是論功行賞,總理曾中立賞五品花翎,併賞堆中副理邱炎等四十餘人頂帶,其餘義民賞銀兩絲綢,並賞修葺忠義亭工資銀兩四千圓。」
乾隆五十三年四月五日,公中堂諭示:「爾義民從征,所有陣亡者,為國捐驅,尤為可憫,著繕造清冊,彙奏賞恤,以昭忠義。」
十六日,皇帝御筆親書五十六張「褒忠」匾額,嘉許義民軍,並獎勵有功人員。
廿五日,公中堂加賞副理李永進、曾東四等三十餘人八品頂帶,勞績較著擢為現用者黃袞、廖芳等二十餘人,分別文武奏請補用,六月初接奉部覆,遵照部例領咨進京,三載苦心,衣錦還鄉。
黃袞官拜六品,任陜西省白河知縣,「白丁坐正堂」傳為千古佳話,「六堆」更儼然成為客家精神表徵。
【以六堆義民軍和林、莊作戰的戰爭日記「邀功紀略」史料和改編故事編撰的「六堆風雲」一書,高雄縣政府文化局斥資編印,2004年12月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