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點二十分南下高雄的班機，從松山機場跑道猛力爬升後，整個台北就濃縮在機窗下；而在飛機回轉向南，醫院那幾棟土黃色大樓，卻鮮明得如一支銳利的劍，猛地戳入我的心窩。我多難的妻，此時正躺在飛機下方醫院裡的一張病床上…。
　　不忍的離開妻，趕搭這班飛機南下，是企盼妻的病情能出現的奇蹟，打敗病魔，如陪妻住院這段日子，聽到許多病友談及，那些病患因得到偏方而存活下來，飛機上的我，也衷心祈求妻的生命能像我搭乘的這一班飛機一樣，在衝破灰暗的厚厚雲層厚後，就迎見滿天的亮麗的陽光。
　　絮亂的陪著懷孕且走路左腿會疼的妻，住進醫院，在醫生一連串的檢查診斷中，情形一直不樂觀。妻懷孕五個月，因腫瘤而嚴重貧血導致胎兒體重不足；因此，醫生先開刀取出妻體內已長至十三公分的腫瘤，胎兒因太小還留在妻的腹內，妻因而必須忍受傷口的疼痛，久躺一種姿勢的不適及癌細胞擴散的痛楚。（醫生怕用藥影響胎兒，故不敢用嗎啡止痛。）而我只能無措的望著妻隱忍不住、從唇齒間發出的喊痛聲，聲聲如被打亂巢的虎頭蜂、兇殘的針螫著我的神經！
　　妻這種疼痛、總必須熬到天亮才會慢慢地減輕。而我一夜的焦慮、無奈劇烈澎脹出的嘆怨、頂得我窒息般難受。窗外剛甦醒的街道、馬路上遊移的掃街人、漸次隱現的人群、車輛，一天又將開始了，每個穿梭在街頭的身影、正為生活、希望而忙碌著，而我正躺在病床上給癌細胞不斷蠶食的妻、與不知能否平安出世 的孩子呢？
　　住院的日子、唯一可告慰妻的、是醫生透過儀器檢查胎兒時、可以清楚聽見胎兒節奏有力的心跳聲。孕育生命的喜悅，讓妻能暫時忘卻痛苦，露出令我心碎的笑容。因，醫生根據腫瘤切片，確定妻已癌症末期、腹內胎兒也必須經醫生抱到我的手上，才能算是我的孩子的話，（妻已癌末，因劇烈疼痛，隨時可能子宮收縮而使孩子無法存活。）如一隻隻兇猛殘暴的獸，撕裂著我的身軀……。
　　窗外，對街台北賓館美麗的景緻，讓我有一種痛，左方紀念堂兩廳的仿古建築物，冷漠的促立在遝雜的馬路旁，廣場上、大群跳舞的人群、彩排的男女同學、正散發著一股生命的氣息，醫院大樓旁的巴洛克建築，正有幾對穿著禮服的男女在拍結婚照。望了此景、六個多月前，和妻拍結婚照的幸福、宴客的熱鬧場景，彷彿又浮現眼前，結婚的恩愛、喜悅與獲知妻有身孕的欣喜，如濃郁的桂花香香在每個日子裡。可是病床上的妻、竟已是醫生宣佈活不過半年的卵巢癌患者，心頭不斷翻湧的酸楚，鹽酸般一滴一滴的腐蝕著我的心……。
　　經過一個多月的折騰，在各科醫生會診後，決定先抱出胎兒，才能全力醫治妻。孩子要剖腹生產，這又是妻再次的苦難，想起妻前次開刀取出腫瘤時，肚子上那道十公分的刀痕，和妻因忍受不住劇烈疼痛而用氧氣管纏繞頸部要自殺時，我只能苦勸妻要想想我們的孩子，不要讓孩子一出生就沒媽媽疼惜，相擁而泣的許多夜晚，心又緊悶的絞痛了起來。
　　手術房外，電視螢幕上妻的名字一直停在手術中。整個心懸在手術電動門上，不知開開關關了幾回後，走出一位年輕的護士叫著妻的名字，我起身迎上，護士和悅的說：『孩子平安，是男孩體重一千一佰公克，長得很可愛哦！』這是備受煎熬了兩個月來，最好的消息，但是、我還在手術檯上的妻呢？
　　保溫箱旁，看著箱內的孩子，小小的手掌押著小板子，打著點滴，大保特瓶般大的身子。像一記猛揮出的拳，打得我胸口隱隱作痛。初為人父的喜悅已無法沖淡、面對妻經五個多鐘頭的手術，長時間的麻醉，呆滯得令我驚痛的眼神、與只能無奈的陪著妻遭受殘酷的折磨，而鬱結在心頭層層疊疊的悲楚。
　　轉入加護病房的妻，因肺部功能已被癌細胞破壞，口中含著打入全氧的氧氣管而不能言語，臂彎與手背各插了三只針頭，頭上六瓶點滴正一滴滴地數著妻的苦難。顯示心跳的小螢幕、青綠色的線條起伏不定的跳動著。望著此景、噙忍著萬般的不捨與心疼的淚，緊緊握住妻的手，只能說出一些輕鬆安慰的話，因怕妻備受摧殘的生命還遭受死亡的威嚇，談及我們的孩子平安時，妻臉上綻放的母愛神采與迷人淺笑，竟是生命最後一次完美。然、一個沒有看到、抱過自己生出的孩子的母親，一個出生只有四天，母親便離世的孩子，便如巨雷般擊中我悲絕淒傷的生命……。
　　妻終於走了。在我的筆記本寫下叫我要求醫生讓她回家的潦草字跡後，一對新婚才六個月的恩愛夫妻，在加護病房苦度悲絕的一夜後，就永遠被撕裂了…。
　　一輛輛運棺車，帶來陣陣地悲泣聲，把整個火葬場朧罩在一片哀愁中；生命的無常，鮮明在每一張出入火葬場的臉上，凝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淒然。當妻的靈柩祭拜後，被推入火爐時、親友轟然而出的哀痛聲，便把我的靈魂推入熊熊的火中，著隨燃燒妻的煙塵、裊裊地從煙囪飄向冷冽又無情的空中……。

　　按捺住心中翻滾的傷楚，讓淚盤在一片悲苦的眼框裡，看著躺在保溫鄉裡的孩子，蠕動的瘦小身軀，及偶而睜開的眼睛，是否知到吃盡苦痛的母親，已剩下一 譚存放在納骨塔裡的骨灰呢？孩子，你剛面對世界的生命，雖然遭逢失去母親，但你知道嗎？你母親是用最堅強的意志撐著殘弱的身子告訴爸爸，不管多苦多痛，一定要你生下來！爸爸希望媽媽的堅強、偉大，能帶給你無上的勇氣，面對每個沒有母親的日子。爸爸已無能為力，只能愧然悲愴的面對著你，只能悲愴愧然的面對一路陪我憂，陪我哭的年邁母親！
生命如此造弄，叫我如何面對，如何承受！

陳文奇 2008、10於文學台灣